死戰不退
南霽雲在大聲嚷嚷了這四個字時,只是憑着一腔血氣之勇,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殺戮。
前一次襲殺馬賊時,他在黑燈瞎火之中第一次開張就是遇到那身爲馬賊首領的髭鬚大漢,結果本能地留了人活口,其後戰局大定,他也就沒了施展的機會。如今在這形同血肉殺場的城頭上,儘管他用行動激勵了士氣,卻禁不住敵軍源源不斷地死命爬上城牆,一時城頭已是鏖戰處處。手舞長槍的他已經完全忘記了什麼招式,什麼章法,竟是真正領悟了杜士儀傳給他那一卷《陰符槍譜》上的一字真義。
扎
不管是誰,不管多麼兇悍,不管全身浴血的南霽雲已然多麼疲累,竭盡全力御使那長杆大槍的緣由只有一個,那便是把敵人一槍扎死他忘記了自己的槍尖曾經扎透過多少人體,也忘記了自己在答應杜士儀死守南牆時,曾經承諾過什麼話,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不能退後半步。然而,當他奮起餘力,最終又是一槍扎透了面前敵人的右脅,將人猛然頂在城頭最終掀落了下去的時候,他終於發現自己已然陷入重圍。
他已經分不清面上是血還是汗,只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氣。然而,目光所及之處,城頭處處苦戰,幾乎沒有人能夠騰出手來援。而在他根本察覺不到時光流逝的苦戰中,他的腿腳已然疲軟,他的手腕已然無力,然而,那股從胸口一直往上涌的血氣卻始終沒有低落過。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用左手一把扯下一截袍角,的倏然右手一翻,被血染紅的槍尖再次穿透了一個趁勢殺來的敵人,在城頭上再次留下了一具倒伏的屍體。
見他依舊如此悍勇,還剩五六個人的包圍圈中,登時人人爲之色變。
然而,一槍震懾羣敵的南霽雲卻並沒有用剛剛撕下的袍角來包紮傷口,而是一點一點牢牢地將他纏在了持槍的右手上,最後更是飛快地將布帶纏在了槍桿上,竟將人和槍裹成了一個整體。想起自己那位甚至沒有留下大名的槍法師傅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低吼道:“槍在人在……殺”
儘管周圍的人大多不懂得漢語,但南霽雲的這一姿態他們卻看得明白。死在這兇悍少年槍下的人少說也有十餘,誰都想拿命去搏富貴,可誰也不想把命送在這裡。因此,見南霽雲不進反退,隨着那個殺字,分明人多勢衆的他們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便是這微妙的一步,南霽雲卻只覺得氣機牽引,整個人平添五分戰意,竟是一抖手腕,整個人如同電射一般朝對方衝了上去。那一刻,已然受傷不淺的他完全撇開了什麼傷痛,什麼戰局,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投入了這有去無回的凌厲一槍中,眼神中流露出了難以名狀的狂熱。
身後刀鋒及背的時候,他的槍頭已經穿透了重重倒影,準確無誤地一擊貫穿一人,緊跟着槍尾彈地,槍尖靈活地回身攻左,在對手愕然之色乍然浮現上臉的一刻,槍尖已然再次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透胸而出。幾乎是一剎那間,他一個縮身避過了身後一刀,又藉着槍尾抵地的強大彈力驟然凌空後翻,在一舉突破了前方阻截,後方追殺的同時,揮槍一橫一截,險之又險地擋住了身側攻勢,繼而一挺手腕又是猛然一紮。
隨着第三具人體頹然倒地,加上此前被殺的一人,剛剛將南霽雲圍住的七人已經只剩下了三人。他們已經忘了剛剛主將的許諾,彼此對視一眼後,竟是亡魂大冒地連連疾退,彷彿面前那渾身是血的少年不再是敵人,而是煞星似的。直到看見拄槍而立的南霽雲搖搖欲墜之際,他們方纔復又生出了僥倖之心。
可是,隨着其中一個按捺不住貪功之心的人持刀揉身而上,繼而只聽一聲沙啞的叱喝後,就被那同樣滿是鮮血的長槍死死釘在了地上,另兩人終於再也忍不住心頭惶懼,竟是大嚷一聲直接往自家雲梯撲去,赫然打算逃遁,可此舉卻硬生生逼退了雲梯上急着攻城的人。
這一亂,兩架雲梯登時再也架不住了,竟是在下頭人焦急恐懼的叫嚷聲中,從高高的城牆上徑直後墜,在重重的聲響聲中,於地上砸出了老高的煙塵。而剛剛在兩架雲梯上的八九個人儘管有的還能抽搐,但大多數人已然不活了。
儘管城頭激戰的這一幕,城下看不分明,但兩架雲梯的損失卻是所有人都看在眼裡的,尤其是發覺城牆上爲之精神大振歡呼不止的時候,今次奉命領兵的鬱羅于禁不住眯縫起了眼睛。就在他伸手摸向了腰間大弓的時候,就只聽有人大叫了一聲。
“起風了”
爲了掩護攻城,鬱羅於最初下令用了幾輪拋射壓制城頭兵卒,但此後便漸漸發現效果不佳。此刻聽到這一聲起風了,擡頭一看,發現稀稀落落的箭支被大風吹得毫無準頭,甚至有的還斜斜落向了本陣,顯然還有誤傷的危險,他的臉色漸漸陰沉了下來。此時此刻,他突然看向身邊的近衛問道:“北東西三面如何?”
“北東西三牆太高,雲梯不夠長,難以登城”
“哼,雲州城內只有區區數百人,竟然難以成功”
鬱羅於心頭大怒,冷哼一聲後再看漸漸昏暗下來的天色,卻不禁有些躊躇。他沒有想到雲州城竟然會突然關閉四面城門,但自忖所帶的兵馬異常充足,更不相信雲州之前派出去的區區上千兵馬能夠真的將突厥三部聯軍吃掉,他最終做出了決斷:“先行退兵,紮營,明早一鼓作氣,拿下雲州城給我看住雲州四面,不許放出一人一馬”
隨着一度攻上城頭的兵馬漸漸退下,攻城雲梯一架架撤了下來,劫後餘生的雲州南面城牆登時呈現出了一片慘亂場面。儘管這裡足足有兩百餘人,其中更有五十狼衛,但在那一次次慘烈的攻城和守城的拉鋸戰中,地上散亂着衆多屍體,而活着的人也幾乎全都是遍體鱗傷,此時此刻只能疲憊地癱軟在地上。當一個個青壯鼓足勇氣登上城頭,看到這慘烈的一幕時,膽小的人驚呼出聲,甚至還有人被這屍山血海的一幕嚇得坐倒在地,嘔吐連連的更是不在少數。
剛剛幾乎耗盡了精氣神的南霽雲見有人上來搖晃着自己,幾乎本能地想要攻擊,但手腕已然又沉又累。等睜大眼睛看清楚身邊那彷彿是友軍打扮的人,他方纔蠕動嘴脣問了一聲:“敵人……退兵了?”
“暫時退了,暫時退了,多虧了南將軍”
聽到這話,南霽雲咧嘴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隨後才努力地糾正道:“我……不是將軍,我只是……杜長史的近衛”
“但剛剛杜長史匆匆趕去西城的時候,大夥都聽到杜長史將此地城防交給了你”那說話的士卒同樣是臉上一道長長的刀疤,一瘸一拐異常悽慘,但此刻卻笑得格外燦爛,“南將軍真是好樣的,死在你槍下的至少有十幾個”
南霽雲見又有人上來手忙腳亂地給自己敷藥裹傷,他不禁想起了叔叔南勝。南勝如今是固安公主的近衛,也不知道固安公主那邊如何了。
想來,那位貴主也絕不會呆在公主府中,一定會和杜長史那樣站在前頭。南牆戰事那樣激烈,幸好他硬是討下軍令狀獨攬了這裡的防務,沒有讓杜士儀虛耗在此。他還曾經爲不能跟着王忠嗣他們出征而遺憾,可幸好他沒跟着去,否則今日這一戰若是錯過了,若是雲州失陷了,那他就是今後再百戰百勝,也挽回不了
而當杜士儀重新登上南面城牆時,聞到風中那股濃重的血腥,看到四處死屍處處的時候,他也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此前西城那邊接報竟是使用了投石機,甚至一度損毀了城中民宅,在南霽雲的主動請纓鎮守下,他不得不趕往坐鎮,誰知道南城就在那接下來的兩個時辰中,經歷了一場最可怕的血雨腥風洗禮。當他來到了南霽雲的跟前時,卻只見這年方十七的少年抱着槍桿子,周身裹傷的白綾布上處處都是殷紅,歪着腦袋好似是睡着了。
那一刻,他不禁默然佇立了好一會兒,最終解下了身上那一襲黑紅色的大氅,上前去輕輕蓋在了少年的身上。等到回過身時,他臉上又恢復了起初的冷毅表情,沉聲吩咐道:“等到天黑之後,於城牆上加築沙袋另外,立時三刻發放御冬棉衣”
雲州都督府寢堂之中,當滿是焦急不安的玉真公主聽到外間稟報,道是城外敵寇已然暫且罷兵的時候,她一時長長舒了一口氣,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而金仙公主則稍稍鎮定些,見玉奴竟是歪在玉真公主膝頭睡着了,她便微微笑道:“總算是過了第一關。”
相比這兩位金枝玉葉,司馬承禎卻不禁走到窗前看着天上那黑沉沉的烏雲,心中默默唸叨了一聲。
他觀雲數十載,只有這一次是不容有失,只希望一切都能如他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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