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初宇文融對張說窮追猛打的時候,杜士儀就曾經寫信告誡,結果還鬧得兩人之間很不愉快。即便因爲宇文融左遷,於是記起了他的勸告,兩人關係進而和緩,可杜士儀絕不會認爲宇文融因此就性子大變,成了一個肯接納人言的人。尤其宇文融自以爲大刀闊斧地救災加上疏通河道搶修堤岸大見成效,功績斐然,對於進入政事堂正躊躇滿志的時候,他再去潑冷水,那便不是提醒告誡,而是去結仇了。
所以,苗含液婉轉透露的關於張嘉貞的那些話,他囑咐其到此爲止,卻是連郭荃都沒透露——他這個昔日同僚如今的下屬甚爲耿直,如若真的去給宇文融寫信,不惹怒對方纔怪。於是,爲了杜絕這種可能的影響,他有意讓苗含液去招納來自上黨的逃戶流民疏通運河,而讓郭荃呆在都督府裡作爲錄事參軍總攬各曹事宜。只在私底下,他送玉真公主一行回長安的時候,悄悄提及了此事。
“你放心吧,宇文融好便罷,若是阿兄用他而他自己坐不穩位子,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想要用此事動搖你卻休想!”玉真公主把話說得擲地有聲,低頭一瞧玉奴泫然欲涕,顯然不想就這麼離開雲州,她便微微彎下腰安慰道,“玉奴,別傷心了,下次再來雲州便能抱上弟弟了,到時候我再帶你來!”
“嗯。”玉奴使勁擦了擦眼睛,這才仰起頭說道,“師傅和師孃保重。”
今天不同以往,王容在確定腹中胎兒尚好的情形下,便坐了牛車出城相送。她此刻正拉着金仙公主的手依依話別,聽到玉奴這話,連忙鬆開手去緊緊擁了她在懷中,一字一句地說道:“哪怕你無上真師尊抽不開身,你師傅日後一定會再派人去接你的。玉奴,一路要保重,千萬別老是哭鼻子。”
玉奴使勁點了點頭,最後方纔來到了陳寶兒跟前。見自己這位師兄有些不好意思地從懷中掏出一把木質的小刀送了給她,她喜滋滋地接過之後,展顏一笑道,“師兄也一定要保重,別太勞累了自己。下次我到雲州的時候,一定要學會騎馬,到時候師兄帶我出城踏青吧!”
“好,到時候我一定帶你去看山花!”
等到這一行人在護衛的簇擁下上了馬車,漸漸消失在了視線中,杜士儀側頭一看王容和陳寶兒全都是眼圈紅紅的,固安公主雖面色如常,但面上分明還有些黯然,他便打岔道:“大家都回去吧,等到下次司馬宗主他們來時,一定要讓他們看到一個不一樣的雲州!”
有人回了長安城,但數日之後,也有人在一行禁卒的護衛下,不遠千里從長安來到了雲州,卻是杜士儀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突厥使臣梅祿啜。
甫一照面,梅祿啜便用比之前開元十五年入覲的時候嫺熟多了的漢語開口說道:“杜長史,我們又見面了!我本來以爲杜長史只是文名卓著,沒想到用兵也同樣果敢。鬱射部、藝失部、卑決部三部兵馬對於突厥牙帳來說,微不足道,但對於那時候剛剛建立的雲州,卻是頗爲強大的敵人。可杜長史不但打退了豬狗不如的奚人,還把三部打得潰不成軍,實在是讓我欽佩萬分。”
梅祿啜一開口就滔滔不絕,顯出了非同一般的熱絡,杜士儀便微微笑道:“那是雲州城上下戮力同心,並不是我一人之功。”
儘管一開口還說了幾個成語,但對於杜士儀用的戮力同心四個字,梅祿啜就有些似懂非懂了。但他早早屏退了通譯,這會兒就略過此節,含笑說道:“杜長史太謙遜了。不過,阿史那公主可在?阿史那公主在牙帳的風采,讓無數突厥勇士爲之折腰。知道她是杜長史的人,也不知道多少人遺憾呢!”
阿史那公主……還是我的人?
杜士儀險些沒露出破綻。嶽五娘在突厥牙帳中究竟幹了什麼說了什麼,他知道的只是她願意告訴自己的那部分。自從相識開始,這位公孫大娘的高足便是我行我素的性子,他沒辦法也不可能將其當成理所當然的下屬對待。所以,他只知道嶽五娘軟硬兼施說動了毗伽可汗接受三部敗於雲州的事實,也知道她還在路上收服了一股馬賊,餘下的就兩眼一抹黑了。此時此刻,從梅祿啜口中證實這個膽大妄爲的丫頭竟然真的繼續冒充突厥王女招搖撞騙,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阿史那莫兒已經嫁給了我的部將。”杜士儀思來想去,還是決定繼續將錯就錯,畢竟,日後突厥入雲州互市,仍然有可能碰到嶽五娘。於是,他不得不繼續把這個謊言編得圓一些,“阿史那莫兒當年流落中原,幸好遇到了赫赫有名的劍舞名家公孫大娘,因而拜於門下學藝,一手劍舞便師承於公孫大家,戰陣上固然不論,但一對一,卻連她那藝出少林寺的夫婿都不能及。”
梅祿啜是繼暾欲谷之後,突厥第二個對漢學以及大唐情形非常感興趣的人。少林寺的名聲他依稀聽說,彷彿是襄助過當年的大唐皇帝奪下江山。至於公孫大娘他也曾經耳聞,是唐朝宮廷中一個非常有名的劍舞名家,卻沒想到本以爲不過宮廷飲宴上表演性質的劍舞,真正用於廝殺上竟然也有非凡效果。心中一動的他故作好奇地問道:“我聽說軍中劍舞,定州北平軍裴將軍堪稱第一,不知道阿史那公主的師傅,若和裴將軍一較短長,勝負如何?”
“裴將軍劍勢,更適合戰場衝殺,至於阿史那公主的師傅公孫大家,其劍勢則勝在小巧騰挪,若真的要說勝負,那我就很難評判了。”杜士儀絕口不提裴旻的劍術和公孫大娘的劍術在很久以前其實是一脈,避重就輕地說道,“既然已經爲唐人,所以公主兩個字,還請貴使從今往後就不要提了。”
杜士儀既然擺明了不想讓自己見阿史那莫兒,雖然心中遺憾,但梅祿啜卻沒忘了從長安前來的正事,復又言歸正傳道:“其實,我這次從長安來,原本是奉了我突厥毗伽可汗之命,到長安謝罪朝覲,另外便是爲了阿史那……氏此前所言的開雲州互市之事。”
梅祿啜硬生生憋回了公主兩個字,見杜士儀神色如常,果然早已經知道了,儘管大唐天子已經命人宣示了允准此事,但他少不得還是開始探問雲州互市和西受降城有何不同。這一來一回的拉鋸戰,轉瞬間便耗費了大量時光,最終得到了自己想要答覆的梅祿啜便露出了欣然笑容。然而,完成了毗伽可汗交託的任務,他卻沒有就此罷休,而是笑吟吟地問道:“西受降城互市,茶葉和絹帛換的是我突厥馬,而杜長史要的卻是良馬,甚至爲此不惜高價,實在是意味深長啊。”
見杜士儀哂然一笑,他不等其回答,便身體微微前傾,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突厥之所以能復國,雖有時勢之力,卻也是因爲兵強馬壯。如今可汗以及各部酋長貪圖販馬所得,每歲都挑選馬匹互市,而杜長史這一招高價求良馬,無疑更會讓他們趨之若鶩。屆時良馬對駑馬,杜長史便更能夠佔據上風,我所言可是?”
儘管今天只是第二次和此人打交道,但梅祿啜的直言不諱,卻讓杜士儀看到了另一絲靈光。他假作聽不懂似的敷衍了對方的探問,等到派人將其引到商館安置之後,便立刻命人去請了嶽五娘來。甫一照面,他也不寒暄,直截了當地問道:“嶽娘子此前去突厥牙帳,可曾聽說過這梅祿啜的什麼傳言?”
“梅祿啜?”嶽五娘攢眉思量了好一會兒,隨即便笑着說道,“我還以爲是誰呢!他是如今毗伽可汗最信賴的臣子之一,而且還是那位可汗的便宜岳父。他有一女兒極其貌美,毗伽可汗迎娶爲妃,地位僅次已故國師暾欲谷的女兒,也就是生下兩個兒子的突厥王后之下。而且,我到突厥牙帳的時候,這位小王妃剛剛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兒子,毗伽可汗視若珍寶。可是,毗伽可汗從前已經有不少兒子,其中伊然和登利是嫡子,年紀也長,汗位怎麼也不可能落到那位小王子身上。”
“原來如此。”
杜士儀立刻明白,突厥也正陷入了權力之爭。如今的後東突厥是在高宗武后年間再次崛起的,若不是武后自毀長城,裴行儉死後,先後殺了他提拔起來程務挺、王方翼和黑齒常之數位大將,東突厥根本不可能重新統治大唐北方這塊廣闊的土地。骨咄祿死後其弟默啜因爲勢力大,硬生生從如今的毗伽可汗手中把汗位搶了過去,而等到默啜一死,毗伽可汗又和弟弟闕特勤聯手,重新搶回了汗位。現如今毗伽可汗還在,看來又有人虎視眈眈汗位歸屬了。
所以,他想了一想後,便對嶽五娘輕聲說道:“這梅祿啜對你的突厥王女身份深信不疑,今天一開口就要見你,卻被我婉拒了。這兩日我會讓人帶他在雲州四處看看,你找準機會和他偶遇一下。一來打探消息,二來,看看他是否另有求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