縝密能忍,這是不少開國君主,以及不少名臣的素質,但作爲一個閹宦,高力士也從來不缺這一點。
從開元之初李隆基開始真正掌權,王毛仲飛黃騰達,一直到如今貴爲霍國公開府儀同三司的現在,整整十八年一晃就過去了。高力士前前後後暗中和王毛仲交手何止十次八次,但卻屢屢失敗,上一次本以爲必勝,卻還折損了素來和自己交好的吏部侍郎齊潮。然而,他卻相當有耐心,因爲他在李隆基面前素來都以奴婢自居,恭敬小心,而王毛仲即便再得聖眷,也絕不可能像他這樣日日隨侍君前,所以,即便王毛仲因齊潮而疑心到他,對他仍然徒呼奈何。
正因爲如此,在王毛仲再次喜得一子,而後又大開洗三宴,大肆慶祝的時候,他代表天子親自前去頒賞,又給了王毛仲這幼子五品文散官階的時候,因爲喝多了酒聽多了奉承,腦子已經有些不清楚的王毛仲居然醉醺醺地大出狂言。他當面不露聲色,回宮之後立時添油加醋對李隆基稟明。早就對王毛仲疑心漸重,不比當初的李隆基自是派人打探,從旁邊人那裡證實果然如此,登時大爲驚怒。
蕭嵩和裴光庭兩位宰相,前者險些被王毛仲算計得丟了兵部尚書之位,後者又深恨王毛仲竟然敢栽贓自己和中眷裴氏,他們的態度都由李林甫轉告了高力士。眼看到了天子真的容不下王毛仲這個份上,高力士就再也不藏着後手了。在他之前壓了些日子之後,太原少尹嚴挺之彈劾王毛仲索要北都軍器監軍器的奏疏,一下子被捅到了君前。這是遠勝過此前王毛仲那些橫行不法事的嚴重事態,果然,在李隆基招來蕭嵩和裴光庭兩位宰相集議過後,那兩位自然而然同時落井下石。
裴光庭也好,蕭嵩也好,落井下石的手法都是巧妙到了極點。兩人藉着爲王毛仲求情,婉轉指出了最重要的一點。王毛仲與北門禁軍中的多名將領全都往來密切,和葛福順還是姻親,天子需得考慮到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後果,還是寬宥了王毛仲這一次的好。
也正因爲如此,當王毛仲這一日一大清早前去朝會的時候,立時就在興慶宮門前被拿下軟禁了起來。緊跟着,興寧坊那座富麗堂皇的霍國公宅,也被禁衛團團圍住。與此同時,葛福順、唐地文、李守德、王景耀、高廣濟……一個個北門禁軍的高級將領被宣召進宮,隨即軟禁,一時長安城上下震動。
須知相比昔日得咎的姜皎,王毛仲的寵眷有過之而無不及,自李隆基開元親政以來,十五年位至開府儀同三司這一文散官中最高階官的,除了姚宋以及廢后王氏的父親,竟只有王毛仲一個。就在數日之前,天子尚且還在王毛仲幼子洗三的時候賜五品官,何至於突然之間大動於戈?
然而,王毛仲做人驕橫跋扈,文官之中幾乎就沒人看得順眼他的,武官之中,和他交好的又全數拿下,如高力士這些中官,每一個人都對其恨之入骨,再加上王守貞當初還因柳惜明的教唆而栽贓過武惠妃,那位實際上的後宮之主對其深惡痛絕……偌大的長安城,竟是找不出一個真正爲他說話的人。相形之下,當年姜皎受杖流嶺南時,總歸還有杜士儀仗義執言。因此,當初二妻並嫡尊榮無雙的王毛仲兩個妻子,被軟禁在府中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等待的時間只過了一天,中書擬旨,天子批可,門下施行的制書便送到了這座曾經赫一時的豪宅。虢國夫人郭氏端着大婦的儀態強打精神拜受了制書,接過來一看就一頭栽倒昏了過去。一旁的霍國夫人李氏見狀嚇了一大跳,但攸關自己和子女的身家性命,她也顧不得那許多了,搶過來一看,一時同樣呆若木雞。見一旁年紀最大的嫡親兒子王守道滿臉惶然地看着自己,想到他好好的左監門長史也受牽連,即將遠貶涪州參軍,她只覺悲從心來,抱着兒子就猛然痛哭了起來。
王家一下子亂成一團的時候,被軟禁在宮中一天一夜的王毛仲也終於在不安之中,等來了自己再熟悉不過的人。儘管高力士依舊客客氣氣,笑容可掬,但卻本能地嗅到了一股深重的危機。因此,他對於遠貶嚷州員外別駕,甚至連職司等等什麼都沒有並沒有隻言片語,只是兇狠地嘶吼道:“我要見陛下什麼怨望,我從來都不曾有過”
“這話王大將軍說得晚了”高力士嘿然一笑,緩緩上前一步,低聲說道,“倘若你沒用手段向陛下索要兵部尚書一職,倘若我代表陛下去給令郎頒賜五品文散官的時候,你沒有醉醺醺地說你兒子哪裡做不得三品官……又或者,倘若你沒有逼得蕭相國不得不請辭兵部尚書,逼得裴相國不得不壯士斷腕,逼死自己的族人,否則就要背上謀害命官的罪名,你興許不會到今天”
前頭那幾條雖然聽着驚怒,但最後一條王毛仲卻陡然一驚。他幾乎本能地伸出手想朝高力士抓去,可一天一夜粒米滴水未進,他竟是力氣全無,抓了一個空。他只能用憤恨的眼神盯着高力士,沙啞着喉嚨質問道:“什麼謀害朝廷命官?”
“我忘了王大將軍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想當初杜君禮從洛陽回長安赴京兆府試的時候,令郎不就曾經與河東柳氏那個柳惜明一塊,導演了一場好戲?你也不用不承認,那些羽林衛的將士都死了,也賴不到你身上。可你千不該萬不該,這次竟然又任由兒子派人去代州給杜君禮搗亂,甚至還和當地某些貪得無厭的人沆瀣一氣,意圖再次謀害杜君禮。虧得此事,裴相國大發雷霆,再加上蕭相國,你這是自己把自己往火坑裡推啊”
王毛仲陡然之間只覺得腦際轟然巨響,甚至連罵孽子的力氣都沒了,甚至沒察覺到高力士得意洋洋地離去。即便知道自己走到這一步,這件事並不是最關鍵的,可蕭嵩的態度,裴光庭的態度,無疑成爲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一貫強硬的他不由自主拿頭往牆壁上猛撞,一時又恨又悔,可誰曾想旁邊的窗戶又傳來了高力士的聲音。
“對了,好教王大將軍得知,陛下有命,挑選親府親衛馳驛護送你前往赴任,下午啓程。你也不用自殘身體,否則那些親衛迫於聖命,就是把你綁在馬背上,也會讓你趕緊離開長安的”
高力士見了王毛仲回南薰殿覆命之際,卻發現李隆基正負手站在寶座前,呆呆地看着後頭屏風上那一幅雕刻。高力士不看也知道,那是開元之初李隆基真正秉政之後,親自提筆,巧匠操刀雕刻而成的一幅文武羣英圖。如今,劉幽求王琚姜皎王守一等人早就作古了,而張說這樣深得天子之心的宰臣,也已經賦閒在家養老,據說身體情況每況愈下。而開元之初的那些宰相,除卻宋憬源乾曜,餘者幾乎都去世了。想到這裡,他對於該如何覆命,心裡就有了個數目
“王毛仲怎麼說?”
“回稟陛下,王大將軍淚流滿面叩頭謝罪,道是不該辜負聖恩。”見李隆基面色悵惘,高力士便低頭說道,“王大將軍還說,願意爲軍中馬前卒,以身贖罪,望陛下允准。”
聽到前頭說王毛仲知罪,李隆基本來已經微微動了惻隱之心,可是,聽到後頭又說王毛仲想去軍前效命,他登時神色一緊。姜皎得咎,是因爲他想要廢后地事情被人提前偵知,宣揚得滿世界都是,他下不來臺,又要保全名聲,於是不得不拿姜皎頂罪。可這一次他拿下王毛仲,卻是因爲北門禁軍眼看就要姓王了,而太原少尹嚴挺之所奏的王毛仲索要甲仗,這是他絕對無法忍受的
因此,他立時硬起了心腸,冷冷說道:“傳令下去,讓親衛護送王毛仲立時啓程。每日馳驛一百六十里,不許少過此數”
被衛士團團看住,出不了門也不知道外間消息的王毛仲家眷甚至還沒來得及見上王毛仲一面,就得知了王毛仲已經被人護送前往嚷州的消息,而與此同時被貶的王毛仲四個兒子也被催着上路。抱着長子王守貞和次子王守廉的虢國夫人郭氏即便再哭天搶地,也沒法攔住兩人被立時三刻帶走的現實。而同樣看着自己的兒子王守道被帶走,霍國夫人李氏的心裡卻生出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慌。
要說只是貶官,而不是流放,可天子如此亟不可待地把人押走,看上去怎麼比流放更加嚴厲?
倉促之下,被貶施州司戶的王守貞只帶了一個隨從肖光,甚至連隨身衣物都來不及整理,就被人如同押送似的帶出了王宅。然而,一出長安明德門上了官道,渾渾噩噩的他就終於醒悟了過來,一時勒馬停住對着左右厲聲喝道:“我是貶官,不是流放,爾等這是把我當成犯人麼?”
“若是流放,犯人騎馬的話,只需日行七十里,現如今你雖是貶官,但聖人下令,每日行程不得少於一百六十里,我等對王公子已經算得上是寬鬆的了”那爲首的軍官皮笑肉不笑地迸出了這麼一句話,見王守貞陡然大怒,竟是提起馬鞭就朝自己打來,他只哂然一笑,側頭一讓後,抓緊自己的馬鞭猛然一記凌厲地揮下,竟是直中王守貞的手腕,見其慘嚎一聲再也捏不住馬鞭,整個人也險些跌下馬來,他這才冷冷一笑。
“死到臨頭了,還敢耍橫?”
見少主人竟然如此不智,肖光一時暗自叫苦。可眼下什麼都沒有把自己摘出去更加重要,他一時眼珠子急轉拼命地想要找個藉口離開這一行人,豈料那軍官突然目光轉向了他。
“鞭笞禁衛,罪在不恕看在聖人明令的份上,饒你一次來人,將他這隨行奴僕拖下馬,鞭四十,以示懲戒”
眼見得兩個虎背熊腰的護衛把自己拽下馬來,繼而拖到了樹叢後,又看到那鞭子高高揚起,肖光一時魂不附體,豈料這時候耳畔傳來了一個提醒。
“還不趕緊求饒?”
肖光一下子懵了,直到那呼嘯鞭聲響起,打的卻是旁邊的樹叢,他才陡然之間醒悟了過來,慌忙又是求饒又是呼痛,等到一番做戲之後,剛剛那執鞭的衛士就衝着他笑了笑,隨即竟是和另一個人揚長而去。隔着樹叢,他就只聽得那執鞭衛士滿不在乎地覆命道:“這賤奴的雙股和脊背都打爛了,上不得路,讓他在這兒自生自滅吧”
王守貞沒想到不過是一時氣不過揮鞭泄憤,竟是不但讓自己捱了一鞭,還讓自己帶出來這唯一的奴僕被打得死活不知。等到衆人再次簇擁起他前行的時候,腦袋一片空白的他已經沒辦法去思考將來會如何了。
身無分文,甚至連一件換洗衣服都沒有,一個跟着的奴僕都沒有,他該怎麼辦?
而肖光踉踉蹌蹌從樹叢中鑽出來的時候,那遠遠一行人早就不見蹤影了。儘管他並不是太明白,緣何這幾個根本不把王守貞放在眼裡的禁衛會放過自己,可現如今什麼都沒有趕緊找個好地方藏身重要。須知這次事情來得緊急,他又被困在王宅和外界失去了聯繫,倘若不是王守貞完全失卻方寸,天天拉着他在身邊,他這次得以跟着出來,恐怕還被困在裡頭動彈不得。要說他又不是王家的家生奴婢,也不是官賜的,是王守貞買來的,至於怎麼站穩了腳跟得了寵信
那自是得人吩咐,他拼着捱些苦,家裡人卻能夠過上好日子
這條官道原本來來往往的人不少,但因爲王守貞這一行風馳電掣太過礙眼,旁人無不是刻意放慢速度免得招惹麻煩。於是,當肖光懷着忐忑的心情,拖着沉重的腳步,折返往返回長安的方向行去,還沒過多久,他就只見幾騎人往這邊馳來,他低着頭正要側開身子讓路,突然只聽得頭頂傳來了一個聲音。
“肖光”
“咦?”肖光猛然間擡起頭,發覺面前赫然是一張依稀有些熟悉的臉,他頓時好一陣詫異,緊跟着等到後頭另一個從者模樣的大漢牽來一匹空着的坐騎,他立時醒悟過來,趕緊上前爬上馬背。待到細細再審視那爲首的人時,他一下子便醒悟到,那就是爲自己養活母親和妹妹,把他送進了王宅的恩人
“好小子,若非我盯得緊,你就得跟着去施州吃苦頭了你家阿孃和妹妹,我已經安置在了華州渭南縣,你早些去和她們團聚吧”
說到這裡,吳九對自己的安排很滿意。自己這算不算是做到了杜士儀吩咐的,凡事不能過河拆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