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西道,永州。
永州隋時曰零陵郡,隋唐之交時,佔據這裡的乃是赫赫有名雄踞整個南方的蕭銑。儘管從魏晉南北朝到隋唐之交,那些激烈的戰事大多都是在北方,但南方在保持着一定程度安定的同時,廣大百姓仍然要承擔深重的徭役和兵役,也正因爲如此,貞觀年間統計人口的時候,永州不過兩萬餘口,而現如今整個永州的在籍人口超過十六萬,這還是在不計算逃戶以及隱戶的基礎上。因此,永州州治零陵縣城也算是江南西道首屈一指的大城之一,時值正月更是熱熱鬧鬧。
然而,四處的歡聲笑語之中,旅舍中來不及歸家的旅人們自然大多愁腸百結。其中,一座已經被一隊官兵包下長達十餘日的旅舍中,從上到下的心情更是如此。大過年的卻要人在異鄉爲異客,爲首的軍官很是不滿,這會兒用腳狠狠踢翻了一張矮座榻,他便惱火地說道:“這三千多里路就走了快一個月,接下來還有將近一半的路沒走,竟然在這種地方裝病,簡直可惡”
“可大夫說霍國公確實是病了……”
旁邊這個弱弱的聲音纔剛出口,立時就被那隊正一口啐了回去:“那是養尊處優慣了,所以才走了這一丁點路就吃不消。要說又不是他一個人趕路,我們可不比他更加辛苦?白天趕路夜裡還要輪班值守。這一耽誤就是十幾天,若是到了地頭被人怪罪下來,我們這一趟辛苦還要遭斥責處分,簡直倒黴透頂
聽到這抱怨,其他人也不禁感同身受。一時大堂裡罵罵咧咧的聲音不斷,最後竟是傳到了那間屋子裡。因爲一路被催着急行,顛簸之中兩股嚴重磨破,而後又因爲南方的溼冷天氣而以至於後背生了癤子的王毛仲登時怒形於色,可一想到自己的處境,他又立刻爲之頹然。
落難的鳳凰不如雞,更何況他現在已經被一擼到底,臨行前甚至根本沒能面見天子一面。他往日自負驕奢,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現如今他遠貶出京,還不知道多少人要落井下石。就好比眼下那些在外頭埋怨詛咒他的人,換做從前,誰敢讓他聽到半句這等不敬之語?
“咳,咳咳”
喉頭一癢,一陣突如其來的咳嗽衝動,讓他不得不打斷了這些雜亂的思緒。從前只要他稍有動靜就會有人前來服侍,可這會兒縱使他咳得胸口生疼,卻也沒人來看上一眼。當他勉強伸出手去拿旁邊的粥碗時,可那冰冷得磣人的溫度卻讓他收回了手,心裡滿是苦澀。
只要有錢,只要有人,那麼他還能想想辦法,可他被軟禁在宮中後就直接一道制書遠貶出京,身無分文,又沒有半個僕役隨行,再這樣下去,他遲早被這些怨氣沖天的軍卒們折騰死在路上就連數日前的除夕之夜,他們都敢拿冷冰冰的肥肉過來敷衍,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來……來人”
即便知道叫了也興許不會有人來,王毛仲還是不得不叫了一聲。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有人推開門探了探腦袋。認出這是一羣軍卒當中,最最年少而且性子靦腆而溫和的那個,他心頭一鬆,隨即用最爲溫和的語氣叫道:“能不能送點熱水來?”
少年軍卒猶豫了片刻,撂下一句你等着便掩上門出去了,不一會兒,他就拿着一個粗瓷茶壺和一個茶碗進來。到了王毛仲身前,他放下茶碗咕嘟咕嘟注滿了水,隨即一手拿給了王毛仲。面對這些天難得冒熱氣的東西送到眼前,王毛仲只覺得喉頭更加於渴,顫抖着接過之後,卻也不怕燙似的湊到嘴邊,驟然喝了一大口。儘管燙得他齜牙咧嘴,可彷彿深入骨髓的陰冷卻彷彿被驅趕了好些,以至於他須臾就把這一碗水喝了個於淨。
“多謝小哥。”若是換成以往,王毛仲哪裡會對區區一個軍卒這等客氣,但此刻卻說得真心實意。
少年軍卒靦腆地笑了笑,收拾了東西正要出去,卻只聽得外間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跟着還有大呼小叫。他一愣之下,什麼都顧不得了,連忙丟下東西快步出去,而王毛仲也一下子提起了精神,豎起耳朵傾聽着動靜。隱隱約約聽得長安、制書以及自己的名字,他登時雙眸流露出了一絲異彩,可隨着屋子的門被人猛地一下子推開,緊跟着進來一個他怎麼也不可能忘記的人時,他的臉色才登時再沒了一絲血色。
“王大將軍,久違了”
楊思勖咧嘴一笑,露出了雖一大把年紀卻依舊保養極好的牙齒。只是這會兒在屋子裡雖白晝卻依舊點着的昏黃燈光下,那一口牙卻顯得白森森得令人可怖。除了他之外,再沒有一個人敢跟進屋子,甚至連房門也被重新掩好了。無論怎樣傾聽,外頭都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音,彷彿所有的聲音都被篩子篩去了。
王毛仲死死盯着楊思勖,好一陣子方纔聲音沙啞地突出了幾個字:“聖人要殺我?”
楊思勖微微一笑,帶着深深的惡意嘿然笑道:“你倒是明白得很。我還以爲,你覺得是聖人回心轉意,要召你回京呢。”
“哼”王毛仲素來瞧不起這些宮中閹奴。哪怕楊思勖是在中宗年間太子李重俊的兵變時力斬大將,立下汗馬功勞的功臣,又幾次三番平叛,功勳彪炳,他也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此時此刻被自己最看不上的人冷嘲熱諷,他只覺得心口生疼,卻仍是不願意露出半點軟弱之態,只是冷冷地說道,“倘若你想看我的笑話,那就不必了我王毛仲雖不是什麼英雄,卻也不會搖尾乞憐”
“王大將軍一直自詡爲漢子,我哪敢看你的笑話?”楊思勖好整以暇地緩步走到王毛仲牀榻,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我也不和你拖泥帶水,你深負聖恩,陛下吩咐我前來監刑縊殺。你死了之後,你那曾經雙雙獲封國夫人,十指不沾陽春水,呼奴使婢慣了的一雙夫人,自然也就得嚐嚐什麼是人間苦楚。至於你那些仗了你的勢,橫行無忌的兒子們,也自然會知道什麼叫做牆倒衆人推王毛仲,你區區一高麗奴,不比別人高貴多少,卻還瞧不起我們,你自己是什麼玩意”
楊思勖儘管兇名卓著,但無論在宮中還是在人前,總會盡力以溫和的一面示人,可他這會兒真正露出了凶神惡煞的一面,就連王毛仲也忍不住牙齒打顫。然而,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已經再無翻身地機會,逞口舌之利也是枉然,當下只能咬緊牙關一聲不吭。直到楊思勖開口吩咐了一聲,外間兩個大漢推門進來,手中赫然拿着一條白色絹帛的時候,他才陡然之間瞳孔猛然一收縮,卻只是抓緊了身下的被褥。
一圈,兩圈,三圈,柔滑輕軟的絹帛須臾便圍繞在了他的脖子上,緊跟着開始漸漸加力,即便不如楊思勖殺人如麻,但王毛仲也曾經殺過人,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去死是那樣恐怖的事,每一絲痛苦,每一絲恐懼,彷彿都在一瞬間放大了無數倍,讓他簡直要發狂。可他的喉頭卻不能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身上也沒有一絲一毫掙扎的力氣。當他猛然間看到那個給自己送過水的少年軍卒突然闖了進來的時候,他更是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彷彿對方是來救他的。
“是遠安啊。”楊思勖溫和地向對方輕輕點了點頭,見少年軍卒慌忙行禮,他這才扭頭看着滿臉不可思議的王毛仲,似笑非笑地說道,“王大將軍,你應該早就不認得他了。他是從前劫殺過杜十九郎的左羽林衛肖樂的兒子,我找到他之後就一直把他當成兒子似的養在身邊,而且告訴他,他父親固然犯大罪該死,可更該死的卻是讓他動手,而後又殺人滅口的王家父子如今你先走一步,到時候他自然會取了你那孽子王守貞的命,送他下九泉去和你見面。”
見那個無論是剛剛,還是一路上都對自己最爲關照的少年軍卒憨厚地笑了笑,但那笑容中分明流露出令人不寒而慄的狠色,王毛仲頓時失去了最後一丁點力氣。他甚至聽到自己脖子上的軟骨完全斷裂時的聲響,就這麼在急怒之中斷了最後一口氣。直到左右行刑的漢子稟報了,楊思勖方纔盯着那個自己一貫最痛恨的死敵一眼,長長舒了一口氣。
“義父……”肖遠安躬了躬身後,輕聲叫出了這兩個字。
“你自己去施州吧,左右王守貞也未必能在施州司戶參軍的位子上坐幾天。完了私仇就立時回長安,不要再想更多了。”
“是。”肖遠安深深低下了頭,旋即轉身大步出了門。
而看着他的背影,楊思勖掐了掐手指算了算,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
杜士儀在年前給他和高力士都送來了重禮,請他們設法讓天子寬赦宇文融。儘管他和高力士並不是真正穿一條褲子的,可商量此事的時候,還是不由自主讚歎得友若杜君禮,確實是人生一大幸事。如今他離開長安料理王毛仲,寬赦之事就只能交給高力士了,料想那位絕不會因爲昔年舊情就任由裴光庭李林甫等人爲所欲爲。再說,杜士儀要保的又不是宇文融官位,只是保住其性命,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