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這一年第一場雪來得早,天氣格外寒冷,三省六部的官員中,因病而告假的層出不窮,尤其不少年邁官員更是熬不過去。因此,李隆基特意把每天早上的上朝時間往後挪了半個時辰。即便如此,年紀一大把的裴光庭雖因爲特旨能夠在洛陽宮外城騎馬,可依舊不幸中招,數日之前就因爲一場風寒而不得不在家休養。可這場來勢洶洶的病就已經夠讓他煩心了,卻不料想吏部考簿舞弊案發後,接連幾場大變,這讓他幾乎咬碎了銀牙。
“杜君禮,我真是小看了他”
見裴光庭臉色鐵青,繼而捂着嘴連連咳嗽了幾聲,李林甫連忙勸解了他幾句。儘管他最初的驚怒不遜於裴光庭,可這種情緒他早就調整過來了,此刻倒是反過來勸解了對方一番。然而,裴光庭顯然沒有就此息怒,反而用力一捶牀板,聲色俱厲地說道:“早知道他會成了蕭嵩臂助,我就應該竭盡全力遏制他這上升的勢頭明年知貢舉的考功員外郎,記得是……李彭年?”
李林甫點了點頭:“李彭年乃是李懷遠之孫,和我一貫交好,他和博陵崔氏聯姻,一貫野心勃勃,好好的知貢舉重任給人奪了,自是憤恨交加。而如今的禮部侍郎不是別人,正是張說之子張均天知道杜君禮是怎麼想的,張說當年可是給他使過不少絆子。至於前次吏部考簿舞弊之事,我從表弟姜四那兒打探到一條消息,道是杜君禮注意到考簿的事不是因爲別的,而是那些對相國所用循資格之法深惡痛絕,進而指手畫腳,揭發出這一條的選人”
“這些鼠目寸光之輩”裴光庭氣得眉頭倒豎,但良久之後,他不得不頹然嘆了一口氣道,“是非自有公道,只要陛下能夠體恤我一片苦心就行了我這些天只怕是沒法上朝,更沒法去政事堂了,吏部之事你多多操心……咳咳咳
從裴宅出來,李林甫想起裴光庭那虛弱的樣子,不禁有些躊躇。儘管只是一場小小的風寒,裴光庭也遠比蕭嵩年輕,可若這一病時間太長,怕是相位就很難說了,畢竟,天子不可能讓一個老病之人長時間佔據相位。這幾年天子提拔的宰相,很多都是由侍郎直擢拜相,比如說李元,比如說裴光庭。而他自己也是侍郎,而且還是身在六部之中最重要的吏部而且,儘管他沒擔任過外官,可無論是國子監司業,還是御史中丞、刑部侍郎、吏部侍郎,他的精於都是出了名的。
倘若裴光庭真的有什麼三長兩短,他能否設法去爭一爭?要知道,有他在外朝作爲臂助,武惠妃決計會樂見其成他比宇文融聰明,更比宇文融識時務
而說到張均,那可是老仇人之子,縱使不能阻天子因爲舊日情分加以任用,可他怎能把知貢舉的香餑餑送到其手上?
這一日申時過後,天空又飄起了星星點點的小雪。距離前一場鵝毛大雪只過了三天,地上的積雪本來就尚未化去,此刻這一飄雪,自然更是冰寒徹骨。杜士儀從洛陽宮出來過天津橋時,就只覺北風一陣緊似一陣,竟是比宮中更加寒冷。他情不自禁地裹緊了身上的皮裘。眼看快要到最後一座橋盡頭時,他就只聽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杜中書”
這個聲音杜士儀並不熟悉,回頭一看,他登時心中一凜。十五歲的壽王李清他在朔望大朝的時候見過幾次,丰神朗秀,儀表堂堂,至於待人接物如何,因爲諸王不許交接外臣,所以他並不清楚。此刻他含笑揖禮拜見後叫了一聲大王,李清便笑吟吟地說道:“正好遇上杜中書,我實在是運氣。千寶閣今日發售新款黃花箋,文人墨客趨之若鶩,我因爲得知消息晚了,不曾預訂,又不好厚顏和人爭搶,不知道杜中書可能割愛一刀?我願意給付原價”
自從依託千寶閣開展文化產業之後,杜士儀在這上頭賺得盆滿鉢滿,相熟的名流如張旭吳道子賀知章等等,常常都會託他私底下弄些新款文房四寶,他也沒有不答應的。此刻李清既然大大方方求了上來,他也就爽快地應允道:“大王既然如此說,等到箋紙送來,我令人給大王送去就是。”
“好好好”李清一時喜笑顏開,連忙拱手謝過了。他今天得了武惠妃的吩咐,特意打探清楚了杜士儀出宮的時辰後急急忙忙追出來,以索要黃花箋作爲由頭打開了話頭,接下來自然是重頭戲,“今年的馬球賽上,正好有一支來自吐蕃的球隊一舉奪魁,阿爺對此雖讚賞,可也不免嗔怒我國無人,明日我和竇十郎姜四郎約好,要在御前和他們打一場馬球,誰知道原本約好的人竟然爽約了。竇十郎和姜四郎都說杜中書弓馬嫺熟,馬球打得很不錯,不知能否上場與我等並肩爲戰?”
竇鍔和姜度竟然會對人說,我馬球打得很不錯?要說詩賦琵琶,他確實能稱得上精熟,馬術則尚可,劍術也差強人意,但若論馬球技術,就拍馬都及不上那些精通此道的傢伙了,換成崔儉玄來還差不多更不要提在御前獻技,那就是真的在獻醜了
杜士儀暗哂李清是睜着眼睛說瞎話,待見不遠處一個身穿鮮亮錦袍的年輕人悄然朝這邊走來,儘管沒見過幾次,甚至一句話都沒說過,但他仍然認出了對方。於是,他有意稍稍提高了聲音,無奈地一攤手道:“大王,竇十和姜四那是給我臉上貼金。我和他們打過幾次馬球不假,可每次我都是湊數的,他們大概沒有告訴過大王,我十次揮杆,能入一次門洞已經屬於僥倖,如若正式比賽上場,那隻能是給人拖後腿,大王是想讓我在御前丟臉麼?”
李清爲了這次邀約,曾經在竇鍔和姜度面前試探過,兩人都一口咬定杜士儀的馬球技術不錯,可此刻杜士儀這麼一說,他登時有些愣住了。他生下來便是得天獨厚,即便小時候在寧王夫婦身邊養大,可那一對養父母對他簡直比對親生子女還要好,等到後來武惠妃除了王皇后,把他接入宮中之後,爲了彌補幼時忍痛將他養在宮外的遺憾,對他就更是百依百順了。所以,他不可避免地聰慧伶俐有餘,機敏忍耐不足。
還不等他想好應該再如何切入話題,身後就傳來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十八弟既然找不到人湊數,我這個當兄長的自告奮勇湊個人頭如何?”
李清這才慌忙回頭,認出是光王,他的臉上不禁露出了勉強的表情。儘管光王李洽早已不是早年那個深得寵愛的皇子了,可終究是兄長,他在人後可以不把人放在眼裡,人前卻不得不表示應有的敬重。他強笑着說道:“八兄善騎射是有名的,你既然願意,那是最好不過了。”
可讓他想不到的是,光王李洽在答應過後,又衝着杜士儀笑眯眯地說道:“杜中書,馬球不過是玩戲,輸贏也沒什麼重要的。按照規矩,一隊五人,既然竇十姜四都要下場,十八弟又盛情相邀,你何必推辭?十八弟,剩下一個人是誰?如果不是什麼要緊的,把我和杜中書一塊算上豈不美哉?”
儘管不明白素來是太子黨的光王爲何幫着自己擠兌杜士儀答應,可李清卻覺得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連忙笑道:“好好,便從八兄此言”
這一貫不對付的兄弟二人竟是全都邀約自己下場,杜士儀微微一挑眉,當即苦笑着一攤手道:“如果只是御苑遊戲,那我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不過,還請二位大王許我帶人替補,免得屆時讓吐蕃人揚威。”
無論李清還是李洽,全都是隻要杜士儀答應就萬事大吉,當即齊齊應允。等到目送着杜士儀到前頭和隨從們會合,面和心不合的兄弟兩人方纔彼此對視了一眼,神色全都冷了下來。李清畢竟年少好幾歲,沒好氣地輕哼一聲道:“八兄這是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只是閒了好些日子,找個機會鬆鬆筋骨而已。”光王李洽嘿然一笑,懶洋洋打了個呵欠便開口說道,“時候不早,我先回自己家去了,免得到時候被人指摘言行不謹,十八弟,告辭。”
即便暗自惱怒,但李清不能在大庭廣衆之下和李洽翻臉,只能眼看着對方揚長而去。想想好好的事情卻半途生變,他惱火地捏緊了拳頭,虛空砸了一下,這纔對着左右吩咐道:“去寧王宅,我要去探望大伯父和大伯母”
因爲這麼一樁意料之外的事,杜士儀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回到私宅門口時仍然在思量不止,險些和門內出來的一人撞了個正着。認出是張興,他不等對方行禮問候,便拉了人往裡走道:“奇駿,有件事我得先吩咐你一聲。”
張興本是打算出門去永豐裡崔家藏書樓,被杜士儀不由分說扯回去的時候,心裡還有些奇怪。等到聽清楚究竟是爲了什麼事,他登時瞠目結舌,指着自己的鼻子,滿臉不可思議地說道:“我?屆時讓我登場替換杜中書去打那場馬球?可我又不曾通籍宮中”
“既然那兩位大王答應了我這請求,自然會給你辦妥,屆時你只管好好發揮就行了”杜士儀笑着一拍張興的肩膀,隨即意味深長地說道,“難道你想看我在御前揮杆擊空,丟人現眼?”
張興頓時啞然,下一刻,他才臉色古怪地問道:“杜中書怎知道,我打得一手好馬球?”
此話一出,杜士儀頓時放聲大笑,直到看見張興那詫異莫名的臉,他才止了笑聲,樂呵呵地說:“奇駿啊奇駿,你又不是不知道溫老和你的交情,你有些什麼好本事,他早就事無鉅細都告訴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