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杜士儀和崔儉玄郎舅二人在鎮羌齋長談至深夜,直到實在撐不住了方纔抵足而眠。
而王容和杜十三娘姑嫂倆睡在同一張牀上,也是說丈夫說孩子說自己,到最後全無半點睡意看着彼此。
突然,杜十三娘輕聲說道:“嫂子,阿兄待你很好,十一郎也待我很好。比起別的女子來,我們真的是太得天獨厚了。我這次回長安時,聽阿姊說過,九娘那樣剛強執拗的人,嫁的是夏卿這樣才華橫溢名滿兩京的名士,又給他生下了兒女,到頭來夏卿也還是免不了蓄有寵婢。我們臨走前,九娘還氣得攆走發賣了一個,還是夏卿的兄長摩詰出面,勸和了他們倆。”
王容見過崔九娘多次,對其印象深刻。那美豔的姿容在兩京貴女之中,也是佼佼者。若非崔九娘先後因爲祖母和父親的喪事而耽誤了婚事,決計輪不到王縉抱得美人歸。她因爲幼年家中貧寒,見慣了各種嘴臉,雖說王縉是王維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和杜士儀也很親近,可她隱隱約約覺得,相比於王維,王縉爲人處事多幾分功利,而且當初因緣巧合在上元夜被崔儉玄救下,王縉到崔宅走動就開始頻繁了,最後成功贏得了崔九孃的芳心。
“這事情你阿孃怎麼說?”
杜十三娘嘴角一挑,淡淡地說:“還能怎麼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因幾個婢女玩物和夫君過不去,阿孃和阿姊總不能爲了這個和夏卿置氣的,頂多不輕不重提醒夏卿兩句。我也不是偏幫九娘,倘若他們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啞嫁也就罷了,可是,夏卿好不容易以才學人品打動了九娘,又讓阿孃和阿姊認可,就連十一郎的阿兄阿弟,也都對他很是期許,這才許了婚事,崔家也不計較夏卿最初遲遲沒有出仕,一直都下大力氣幫忙。
他們從相識到相知相得相守,一路走過這麼多年了,卻及不上幾個後來的婢女。我臨走的前一天,九娘對我說,倘若是夏卿身邊跟了多年的婢女,她興許就容下了,畢竟那是舊情,可是……”
感覺到王容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手,杜十三娘頓了一頓,這才挪了挪,靠近了嫂子那溫暖的懷抱:“可那隻不過是別人爲了巴結而送給夏卿的婢女,他甚至都沒告訴她一聲,就放在別宅中養着我和九娘相識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她掉眼淚,她說,當年看到過父親身邊有過一二寵婢,阿孃也容下了,她也不是不能容,可她最傷心的是他竟然防賊那樣防她嫂子可知道,後來摩詰出面規勸他們的時候,用的就是他那亡妻的故事。摩詰說,因爲之前和玉真貴主一段孽緣,由是對亡妻疏淡多年,如今空餘後悔,卻已經生死兩隔。”
次日一大早,當王容起牀梳妝的時候,就只見銅鏡中自己的雙眼微微紅腫,好似在睡夢之中哭過。她回頭看了一眼牀上還在夢中的杜十三娘,破天荒多用了些粉,遮去了那太過顯眼的痕跡。她還記得杜十三娘最後轉述的王維那一句話。
“與其朝秦暮楚,不若從一而終。”
從一而終這四個字,歷來都是男人要求女人的,可那時候王維卻如此說,足可見情傷對於其來說是多麼慘痛的經歷。王容捏緊了手中的梳篦,好一會兒方纔三兩下綰了個髻。自從到鄯州後,那些高髻雲髻她就很少再梳,一則省事,二則杜士儀更愛天然,再加上鄯州常有北面吹來的風沙,一來二去她就一直選擇最簡單的髮式,抱起兒女時也不怕那些髮簪花鈿紮了孩子。束了羅裙披上外衫出了門後,她問過婢女,得知杜士儀升堂過後回了鎮羌齋,便悄然尋了過去。
纔到門口,她就聽到裡頭傳來了崔儉玄和杜士儀說話的聲音。
“所以說,鄯城令之位,若無絲毫兵權,則難以節制西面幾座軍城的驕兵悍將,甚至沒辦法懾服當地羣居的軍屬。我說我的杜大帥,我真不是張口就要權,要鄯城長治久安,沒有其他辦法,就算我不能兼個什麼軍使,你至少得給我一個信得過的人。”
“一州刺史方纔能兼任軍使,就比如臨洮軍使是我兼,莫門軍使是洮州刺史安思順兼,而廓州刺史姚峰如今兼任積石軍使,河州刺史苗晉卿兼任鎮西軍使,這是朝廷制度,我幫不了你。但是,你說的我也清楚,所以,倘若有事,振武軍使李昕是可以信賴的人。他和王忠嗣有舊,又是宗室,爲人雄毅肅穆,智勇兼備。至於河源軍的正副將,都是穩重的人,並不跋扈,還算好打交道。
“軍中有人,那就好辦多了。對了,之前我路過秦州,災情極其嚴重,而且聽說重建以及賑濟災民事宜,是從隴右統籌的錢款?此事耗費非同一般,你得小心下頭軍將因爲少了軍費而心有不滿有所異動郭知禮的事引起軒然大波,現如今郭英又還在緝拿,雖則是郭氏勢力大不如前,你又重用了那個郭建,可萬一有人拿着這種事作爲由頭在下頭興風作浪,那可就不好辦了。”
“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啊,說來說去,還是得從吐蕃人身上想辦法。”
聽到裡頭郎舅二人在說正事,王容想了想便沒有貿然闖入。而是在院子裡駐足片刻,又等了一會兒聽到裡頭沒什麼說話聲音了,這才前去叩門。等到她一出聲,大門立刻被人拉開了來,露出的卻是崔儉玄那張滿臉堆笑的面孔。
“啊,嫂子你起來了?這麼說,十三娘也該起了?我去看看她”
這一聲極其殷勤的嫂子,卻沒法掩蓋崔儉玄的真實目的,更何況,他撂下這句話就立刻開溜了。此時此刻,王容索性也就不去提醒杜十三娘因爲路上勞頓,昨晚上又說了大半宿的悄悄話,這會兒還在睡夢中,笑吟吟地看着崔儉玄步履匆匆走後,她就踏進了鎮羌齋。
“崔十一這傢伙,看着他年紀不小了,有時候說話做事還頗有見地,可誰曾想有些地方還是老樣子。”杜士儀啞然失笑搖了搖頭,突然注意到王容臉上彷彿有些不對勁,目光須臾就落在了她的雙眼上。意識到很可能是她從杜十三娘那兒得到了什麼消息,他連忙起身迎上前,又低聲問道,“難道是岳父那兒,或是朱坡老叔公那兒有什麼變故?”
“你就別瞎猜了”王容本待遮掩過去,可沒想到杜士儀直接就伸出手來碰觸到了自己的眼睛。知道那微腫的眼睛瞞不過素來極其仔細的丈夫,她便低聲把昨晚杜十三娘對自己的話言簡意賅告訴了他。果然,就只見杜士儀瞬間沉默了下來。
“原來是九娘和夏卿的事。”
杜士儀對於性格太過刁鑽的崔九娘,當年是敬謝不敏,那會兒還曾經很疑惑王縉竟然能夠消受如此美人,如今王容在轉述時不知不覺帶出了某些傾向,他自然不會聽不出來。正如同張興娶了宇文融的女兒宇文沫,很可能就會得到某些支持一樣,王縉娶了崔九娘這樣出身清河崔氏的千金,自然而然,自稱太原王氏這一點也就沒什麼人會當面指摘了。而且,崔氏對於王縉這些年來在仕途上的助益,不可謂不大。
他不想深談王縉和崔九孃的事,反而對於王維那句發自肺腑的話感慨良多。扶着妻子坐下之後,他猶如一直以來那樣抱了她在懷中,輕聲說道:“摩詰這話說的是,倘若時光倒流,他做不到不負二人,可至少能夠做到不負其中一人。如今兩人全都負了,怪不得我上次見他時,就發現他的性子越發淡泊,禪意越發出塵,他家中妻子一去,興許他的那顆心都已經死了。十三娘對你說這些,大概也是因爲看看別人,再看看自己,一面覺得得天獨厚,一面又難免有些鬱結。”
“杜郎……”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杜士儀隨口吟了一句,隨即就蹭着妻子的肩頭,低聲說道,“如今我們有了廣元和蕙娘,算得上是兒女雙全了。可廣元現在又想再多一個弟弟了,我們要不要再努力一把?”
“說正事的時候,你又偏來胡鬧”王容嗔了一句,在杜士儀額頭上輕輕戳了戳,冷不防其突然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指尖。她不由得哎喲了一聲,可指尖上那輕輕的噬咬,讓她不禁生出了又麻又癢的感覺,最後不禁軟倒在了丈夫的懷中。
“有些事情別去想這麼多。人各有志,每個人都是自己做出的選擇,而不是被人逼的。以崔十一那脾氣,要真的夏卿狠狠對不起九娘,他纔不會管什麼朝官的體面,十有八九去找夏卿狠狠打一架了”杜士儀微妙地岔開了一下話題,這才說道,“對了,崔十一說,已經接任了中書侍郎的張子壽顯見很器重摩詰,有意舉薦其爲右拾遺。遙想當日摩詰一曲鬱輪袍名動京華之時,一晃已經十四年了。”
而如果再回溯到開元四年,他初到這個時代的時候,整整已經十八年了十八年過去,他已經娶妻生子,節度一方,比起當初和杜十三娘兄妹二人相依爲命,他已經親朋故舊滿朝堂,廣結羽翼立根基
“杜郎,明日崔十一郎和十三娘一塊前往鄯城,你會親自送一程嗎?”
“不用”杜士儀想都不想地搖了搖頭,隨後一字一句地說道,“既然是我的妹夫,自然不容人小覷了不用我撐腰,他也自會讓人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