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州都督府鎮羌齋中,杜士儀幾乎同時收到了李林甫拜相的消息以及姜度送來的信。
儘管去年吏部從大考到銓選,出了一堆紕漏,然而,前頭頂缸的是小吏,後頭倒黴的是病故的裴光庭,以及裴光庭重用的一應人等。靠着自己出身宗室以及素來長袖善舞的爲人處事,再加上於武惠妃以及高力士這些宦官身上下的水磨工夫,李林甫不但輕巧過關,而且常常有人在李隆基面前說他的好話。再加上他確實精幹,李隆基早就對出身宗室的他極爲賞識,因此有人提點了一句此前常常是二相獨掌中書門下,於是方有彼此對立,李隆基思來想去,就決定加個李林甫。
如此三足鼎立,李林甫略微資淺,『性』格圓滑,縱使張裴二人有所紛爭,應該能夠加以調和纔是。
杜士儀看着信上裴寧對李林甫拜相之中天子心意的判斷,他簡直哭笑不得。調和?如若指望李林甫調和張九齡和裴耀卿,那簡直是癡心妄想,此人不挑撥得兩人失和纔怪了!而且,據他所知,張九齡雖然不齒宇文融,可對裴耀卿還是頗爲認可的,裴耀卿對張九齡亦然,也就是說,這兩位宰相之間也算得上是惺惺相惜,可中間夾着個李林甫,這才真是要命了!
“終於還是到這一天了。”
杜士儀放下裴寧的信,隨即聳了聳肩。就算他還在京城,也絕對阻止不了這種事,反而會更深地陷入政爭漩渦之中,哪有如今出鎮隴右來得自在。他帶着幾分好奇展開了姜度那封信,看清楚前因後果之後,先是爲之一呆,隨即就不可抑制地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這笑聲頓時引來了一旁座上正在奮筆疾書的張興爲之側目。自從鮮于仲通受任前往洛陽掌鄯州進奏院,張興就不得不接過了鮮于仲通的一部分職責,至於另一部分,則是杜甫接了下來。此時此刻,他就好奇地問道:“大帥先頭眉頭緊鎖,如今卻又驟然大笑,莫非先有壞消息,然後又是好消息?”
“你錯了,全都是壞消息,只不過後頭一樁實在是有些滑稽,故而我着實忍不住了!”顏真卿不在,沒人一本正經糾正自己的儀態,杜士儀便笑眯眯地說道,“吏部侍郎李林甫拜相了,然後他得知河州刺史出缺,於是打算安『插』自己人。所以,這是兩個壞消息。”
李林甫當初赫然裴光庭的謀主,此前又不甚顧念和宇文融舊情,與杜士儀早就翻臉了,張興有些不明白,既然是兩個壞消息,緣何杜士儀竟然陡地大笑。可見杜士儀神情輕鬆,他就猜到杜士儀恐怕有些後手,當即不多問了。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到杜士儀開口吩咐道:“奇駿,你去見一見臨洮軍正將郭峰,把李林甫這位新任同中書門下三品對河州刺史有想法的事,對他言語一下。告訴他,我已經上表舉薦於他,但朝中風雲變動,這次的事,我恐怕有心無力。”
得知張興來見,郭建自是大喜過望。張興儼然是杜士儀身邊最心腹之人,再加上文武雙全,如今在隴右名聲赫赫。此人來訪,無疑代表杜士儀的意思。他親切而又不失熱絡地親自出去把人迎了進來,隨即又如同往日一樣,先是天南地北地寒暄了好一陣子,最終方纔試探對方來意。可是,張興嘆氣之後說出來的話,卻讓他彷彿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冰水。
朝中宰輔對河州刺史之位別有意!
“奇駿賢弟,此事……此事當真?”
“自然當真,杜大帥得知李相國入政事堂,又接到那封東都密信,就一直長吁短嘆,道是郭將軍之事,怕是希望渺茫,不過,究竟如何,還得等近日確切消息。”
郭建驟然捏緊了拳頭,頓時頹然坐倒,隨即怒氣滿盈。是誰?到底會是誰執掌河州?隨隨便便來個人,哪裡能讓鄯州文武服氣!
隴右採訪處置使府,一連數月都是門庭冷落車馬稀,一副悽悽慘慘慼戚的樣子。郭知禮的案子是苗延嗣主理的,最終所有人犯全都押解去了京師,由是不少郭家子弟自然對其恨之入骨。而苗延嗣在審結案子的同時狠狠告了杜士儀一狀,因此鄯州都督府上上下下幾乎是連逢年過節都和他沒什麼往來,即便公事文書,上門的人都對這裡避若蛇蠍,恨不得走得飛快。對此情景,跟隨苗延嗣到鄯州來的從者自然免不了心中鬱悶,至於幾個小吏就更長吁短嘆了。
原還指望採訪處置使這一要職設立,必定會位高權重,令隴右道上下官員心中凜凜然,可誰曾想苗延嗣如今赫然孤立無援,就連這一座隴右採訪處置使府,都是鄯州都督府之前撥付的。可看現在的架勢,日後萬一人家要收房子,那是別奢望有一個人替他們說話了,他們一定會狼狽非常!
這些苗延嗣的正經心腹人都是如此光景,門上的守門人自然就更加懈怠了。此刻兩個人百無聊賴坐在門口,半點官府人的氣派也沒有,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見門前大街上走過的人還肆無忌憚地指指戳戳,他們已經沒有最初的憤怒了。
“唉,之前人家說苗公和杜大帥早年便有恩怨,現在看來真是一點都不假。”
“聽說之前過年的時候,杜大帥對鄯州上下文武都有饋贈,唯獨漏掉咱們這兒。至於苗公,除卻初上任的時候那一次,這幾個月可曾去過鄯州都督府一次?”
“都說一回生兩回熟,如今苗公雖說是擔着採訪處置使之名,可別的道,採訪處置使都是兼任刺史的,唯有苗公就是個空頭採訪使!”
就在這兩個門卒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覺得前途渺茫無望的時候,突然只聽得大街上一陣馬蹄聲,不多時,就只見三五個人在門前停下。見其中有牙兵服飾的人,意識到這些傢伙來自隴右節度使府,兩人慌忙站直身子,剛剛的倦怠全都丟到了腦後,屁顛屁顛地迎上前去。
“各位這是……”
“奉杜大帥命。”爲首的那個牙兵倨傲地揚起了下巴,傲慢地說道,“請苗公到鄯州都督府議事。”
丟下這簡簡單單的兩句話之後,那牙兵招呼了同伴一聲,竟是撥馬回頭就走,彷彿甚至都不屑於等苗延嗣的回答。面對這一幕,兩個門卒面面相覷之後,心底都不禁生出了難以名狀的慍怒。可形勢比人強,他們只得自我安慰地告訴自己,那是因爲裡頭的苗延嗣實在太過清高,到了隴右都不怎麼結交軍將,以至於落得這麼個下場。果然,層層轉報到苗延嗣跟前時,就只見剛剛正沉着臉看書的苗延嗣拍案而起,可接下來,這位隴右道採訪處置使卻一言不發地出了門。
自家主人心情不好,跟着的從者自是戰戰兢兢,可到了鄯州都督府,他們只能眼睜睜看着人引着苗延嗣往鎮羌齋去了。至於他們,被丟在前頭廊房中,涼茶管飽,其他的款待就分毫都沒了。
死板一張臉的苗延嗣直到進了鎮羌齋,見這裡只有杜士儀一個人,他這才稍稍和緩了一下表情,委實不客氣地自己在客位上一屁股坐下了,似笑非笑地說道:“杜大帥又有什麼見教?”
“想必苗公還不知道,張相國和裴相國分別升爲中書令和侍中,除了他們之外,陛下又點了吏部侍郎李林甫爲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
苗延嗣哪有杜士儀這樣不計成本的消息渠道,呆了一呆方纔哂然一笑道:“我如今一垂暮老者,朝中何人當權,與我何干?”
“雖則是我之前所請,這才讓苗公這幾個月以來頗受煎熬,但想來苗公也是知道的,不如此,你這隴右道採訪處置使興許會更自在些,可能得幾分聖心就說不好了。”杜士儀見苗延嗣雖不置可否,但眼神微微閃爍,知道苗延嗣心底對此終究是默許的。當下他也不拐彎抹角,當即開口說道,“好教苗公得知,河州刺史苗晉卿,不日就要調回朝出任戶部度支郎中,所以河州刺史出缺了。這些天臨洮軍正將郭建固然到我這兒軟磨硬泡,但顯然朝中有人還有別的想法。”
“河州刺史?”苗延嗣自然知道不會不知道,自己那族侄苗晉卿就要離開隴右,他斟酌片刻,便生出了一個念頭,當即死死盯着杜士儀,“你是說……”
“一州之主,總比一個空頭隴右道採訪處置使要來得好,苗公以爲可是?”
杜士儀照顧提攜了自己的兩個兒子,又對上黨苗氏不無善意,故而苗延嗣在上任伊始和杜士儀一番長談之後就放下舊日齟齬,與其達成了默契,每每在人前表現出一副與其不共戴天的樣子。可是,這樣的代價就是他在隴右幾乎爲人孤立了!儘管他已經老了,可他還是不甘心就這樣爲人輕視!
“真有希望?”
“真有希望。”杜士儀說着又給苗延嗣吃了一顆定心丸,“即便真的有什麼閃失,此事未成,我到時候會在朝中想個辦法,鄯州刺史一職,給你兼也未嘗不可!”
見杜士儀如此輕描淡寫的樣子,苗延嗣在如釋重負的同時,又生出了一種深深的挫敗感。
不過十幾年,杜士儀如今的權勢和力量,竟還遠勝過他當初爲張嘉貞謀主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