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漆黑的天上並沒有月亮。玉真公主的這座終南山別院,也只有院子裡明瓦燈散發出憧憧微光。
因爲之前高力士來過,玉真公主甚至信不過自己那些隨從,於是找了藉口把不少護衛都給趕了回去,內外都換成了固安公主從雲州帶回來的那些人。杜士儀帶着虎牙這個舊日狼衛副統領隨行,自是輕輕鬆鬆就混了進來。一路緊趕慢趕,他的雙股都已經被這高強度的趕路給磨破了,骨頭架子更是如同散了一樣,可這會兒在玉奴面前,他卻沒有顯露出一點。
別人的擔心,他自然知道,藉口正在病中,讓杜幼麟承擔起矇騙朔方文武上下的職責,這也不無冒險,可他不得不來。
玉奴走在杜士儀身側,見他始終不吭聲,她終於忍不住問道:“師傅,到底是爲了什麼?”
“你師尊還有師孃和姑姑都不敢告訴你,那天高力士送了你到這玉華觀來,不是爲了別的,而是替當今陛下牽線搭橋。陛下身爲君父,卻看中了子媳,還要偷偷摸摸找個光明正大的名義,所謂找人陪說話之類的,不過是欲蓋彌彰的藉口而已!”
儘管知道這樣的話說出來,是何等打擊和殘酷,但杜士儀還是冷硬地揭開了事實。見玉奴原本蒼白的臉上立刻再無一絲血色,甚至人彷彿搖搖欲墜,他卻沒有伸手去扶。當初玉奴嫁給壽王的時候,他之所以還能夠有定力問她是否願意,是因爲李瑁身份尊貴,與玉奴年紀相當,形貌尚可,性子也許還能改過來,再者玉奴那時候根本沒想過拋下生她養她的楊家,根本沒有生出過死遁的念頭。於是,他只能默認了這樣一件婚事。
可現在不同,如果只是不相干的人,他可以冷眼旁觀她走上那條既定的軌跡,可既然是相關的人,那他不得不千里迢迢走這一趟!
“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玉奴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重複着這幾個字,突然擡起頭來用期冀的目光看着杜士儀,希望他能笑着打趣說這只是開玩笑。然而,她很熟悉的那張臉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有的只是深深的凝重。一下子,她只覺得自己的世界轟然崩塌了下來。
她對李瑁說不上好感,但也談不上惡感,正因爲如此,她不在乎他婢妾成羣,不在乎他不能和自己志趣相投,因爲她只是把嫁給他當成了一項任務而已。而且,有事沒事就可以躲回玉真觀中重享清淨,這樣的生活彷彿和她未嫁時沒有任何不同。可是,之前李瑛李瑤李琚三庶人的遭遇,太子妃薛氏的悽慘處境,讓她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一貫被保護得很好的她第一次真真切切體會到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八個字的真髓。
所以,在李隆基問她壽王李瑁是否堪爲太子的時候,她鬼使神差地說出了那句話,被送回玉真觀後,她便如同鴕鳥似的,既不回壽王宅,也不見楊家人。而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再次提到死遁的時候,她輕而易舉就同意了。可是,就在她完全下定決心的時候,這樣一個晴天霹靂竟然當頭砸了下來。
“事已至此,就此死遁雖說有一定的難度,但你師尊給你準備的藥,是我當年從司馬宗主那兒得到的東西,宗主曾經說過,就連太醫署的御醫也很難發現端倪。當然,在高力士已經挑明瞭此事後,難免會讓人覺得你這一去是因爲心萌死志,抑或是有人故意從中作梗。但是,與其考慮這麼多,你還不如想想去年那震驚整個天下的宮變。你以爲被追諡爲貞順皇后的武惠妃是怎麼死的?名義上是三庶人背了所有罪名,實則這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惠妃。”
玉奴對於自己那位婆婆同樣談不上多少好感和惡感,即便婚事是強加的,可武惠妃對她終究還是頗爲照顧。她死死咬緊了嘴脣,沒有開口說話。
“至於楊家,你如今雖說不見他們,但生恩養恩,血脈手足之情,想來你是很難就此割捨的。但你不妨放眼看看,在你父親去世之後,楊家還有什麼成器的人才?就算你含屈忍辱聽了高力士的話入宮,以後陛下甚至會給你除了皇后之外最高的尊位,然後慷慨地給予楊家滿門榮寵,可是,如果你有兒子,難免重複武惠妃和壽王的故事;你如果沒有兒子,那麼外戚的榮寵不過是一時表象。沒有根基,而又只知道招搖的外戚,歷來都沒有任何好下場,萬一他們日後得罪人無數,一時的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不過是異日的禍端而已!”
杜士儀深知玉奴是心無城府,只一門心思沉醉在自己世界中的性子,此時此刻索性把利害都挑明瞭。尤其是對於楊家人日後的趨勢,他乾脆利落地將各種可能性放在玉奴的面前。見她低頭不語,他不禁用力地搓着冷得有些僵硬的雙頰,想起了這一路避人耳目地急速趕路。
除了虎牙之外,他只帶了牙兵四個人。爲了以防萬一,他頂多只能停留這一夜,立刻就得走,甚至要避人耳目,連女兒杜仙蕙也不能看上一眼。即便如此,這一來一回的空缺期,也許還會留下某些隱患。
可是,他扳不倒李林甫是因爲李林甫太過謹慎狡猾,又參透了天子的五味心思,他暫時無可奈何;他不對安祿山怎麼樣,是因爲安祿山託庇於張守珪,而且安祿山的存在,某種意義上對他經略東北有幫助;唯有玉奴……唯有他曾經從小看到大,某種程度上當成是女兒的玉奴,他不能眼睜睜看着她走到那條既定的路上!
“師傅,我對楊家並沒有什麼虧欠,可是……”玉奴倏然擡起了頭,死死盯着杜士儀道,“可我這抽身一走,師尊怎麼辦,姑姑怎麼辦……還有,你和師孃怎麼辦?”
“你千里迢迢從靈州趕來見我,肯定是找了什麼藉口的,可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真的就不會被人發現痕跡嗎?師尊雖說是陛下的嫡親妹妹,可是陛下連惠妃這樣的枕邊人,太子他們這些親生兒子,都能下得去手,萬一他若是因此怪罪,我怎麼對得起師尊?再有就是姑姑,之前我就聽人說,我常常往玉真觀跑,旁人都說是二嫁奚王最終卻又離婚的姑姑教壞了我,她只是和蕃公主,無依無靠,到時候別人會不會惱羞成怒歸罪於她?”
“你想說什麼?就此認命,進宮長侍君王?”杜士儀沒有回答玉奴的問題,而是一字一句地說,“事在人爲,我們既然決定做了,就能夠承擔相應的後果,你不必操心。一直以來,你就是憂思過重,操心太多!聽話,這一次不容你再使性子了!”
“不!”
玉奴使勁搖了搖頭,突然上前一步,幾乎是人挨着人站在杜士儀面前:“我不是小孩子,並不是不懂那些大事!陛下這些年心腸冷硬,兒子也好,妃嬪也好,朝中那些人也好,全都是說殺就殺,說貶就貶!師傅就算想要我遠走高飛,可天下之大,他擁有四海,躲到哪裡去?而且,君命難違,若是回頭怪罪於你,就算是那些受過你知遇之恩的下屬,就算是你的親友,事到臨頭都不會站在你這一邊。不過就是……不過就是犧牲我一個而已。”
“他還談不上富有四海。因爲,這天底下並不是只有大唐!西邊的大食早已讓安西都護府那些大唐屬國壓力重重。北面的突厥雖然日暮西山,可興許再過一些年,那裡便會有新的大國崛起。契丹和奚人隱身白山黑水,即便張守珪那樣的大將也不能滅國。至於西面的吐蕃,則是讓劍南道節度使王昱狼狽不堪,而西南的六詔已經快要統一了。至於我們看不到也暫時走不到的地方,還有更多的國家,更廣闊的大地。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並不是以大唐爲絕對的中心,而這個大唐,也並不是以天子爲絕對的中心!”
杜士儀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對王容說過,對固安公主說過,對陳寶兒、對羅盈和嶽五娘吐露過……而今天,再次多了一個人聽到他這離經叛道的陳詞。玉奴不是閱盡世事的固安公主,也不是有過牧守一方經驗的羅盈等人,在她聽來,這些話一字一句彷彿都撞在她的心坎裡,讓她的心裡充斥着一股激盪的熱流。
一個聲音告訴她,就此答應杜士儀所說,從此便可打破桎梏,自由自在;可另外一個聲音卻告訴她,不能這樣自私,不能爲了自己的自由,讓其他人付出那樣絕大的代價!究其根本,一切都是她不謹慎,倘若當初天子召見的時候,她表現得木訥一些古板一些,不討人喜歡一些,何至於如此?
在兩種念頭的衝突下,玉奴一時猶豫了許久,就當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打算鼓起勇氣開口說話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一陣絕大的喧譁聲。緊跟着,她就只見黑暗之中,一個人三步並兩步衝了過來。儘管她本能地感到懼怕,可當看到杜士儀朝來人迎上去的時候,她須臾就又心安了起來。
是師傅的人!
“怎麼回事?”
虎牙的臉色在黑暗中看不分明,然則聲音卻低沉得很:“大帥,外間有萬騎營兵馬到了,說是終南山有盜賊出沒,因此高力士奉命帶他們來此,保護二位貴主和壽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