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王維尚未提醒,但剛剛只看張旭和吳道子過來之後就旁若無人委實不客氣地佔據了兩個位子,杜士儀也知道貿貿然去攀交情試圖結識這草聖畫聖,恐怕非但沒有效果,一個不好反而會自取其辱。再者他跟着盧鴻學過幾天畫,盧鴻擅長山水,講的是意境和從容,和吳道子的畫風並不相合;而他前世今生的字都是先臨楷書,再練行書隸書,性子既然截然不同,恐怕幾十年也寫不出張旭一樣酣暢淋漓的草書。
因而,既然沒有必要刻意相交,他就丟下了功利之心,招手把王維身邊那小童喚了過來,討了那一把半梨形的曲頸琵琶在手。
見杜士儀正在端詳自己的琵琶,王維便攜王縉到了杜士儀身側坐了,因笑道:“這把紫檀琵琶是我家中祖父傳下來的舊物,多年來也就是換過一次琴絃。上頭的捍撥是牛皮所制,鞣質古法據說已經失傳,因而至今不壞。我當初離鄉之日便帶着此物,彈奏時彷彿家鄉景緻母親兄弟盡在眼前,所以能稍解思鄉之苦。對了,前時十九郎你那一曲《化蝶》,我在二王貴第之中都一一奏過,一時得了滿堂彩。只是其中有小小改動,那曲譜我回頭便抄錄給你。”
說起音樂,王維立時興致勃勃,杜士儀聞言莞爾的同時,忍不住想到若是三師兄裴寧人在此處,恐怕也會極有共同語言。然而,他於琵琶上頭固然稍遜王維,但於音樂的演繹卻頗有見解,此刻劍舞未起,王維先說雅俗,他就談起寓情於樂,兩人說到興頭上,卻又彈到了山水入樂,不知不覺更說到了盧鴻關於水墨山水的種種妙處。一旁的杜十三娘只顧凝神細聽,而王縉則是時而好奇地看看杜士儀,時而又掃一眼自家兄長,臉上同樣興致盎然。臨到末了,杜士儀便含笑說道:“我那時候見盧師山水,只覺得用一句話形容何謂恰到好處的山水意境最妙,那便是濃妝淡抹總相宜。”
“好一個濃妝淡抹總相宜!”
這突兀的一聲喝彩打斷了兩人的話,杜士儀和王維幾乎同時往發聲處望去,卻只見張旭仰頭痛喝了一氣,這才隨手把顯然已經空空蕩蕩的酒葫蘆隨處一扔,竟是打了個響亮的酒嗝道:“不錯,無論寫字,還是畫藝,正是應該濃妝淡抹總相宜……嗝……好痛快,真是熱死了!”
他使勁一扯領子,只聽滋拉一聲,那原本就敞襟露懷的衣裳竟是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然而,絲毫沒在意的他卻反而長噓一口氣道:“好涼快!”
就在杜士儀和王維面面相覷之際,只見一個錦衣華服三十出頭的男子笑容可掬地來到了他們這雅席前頭,衝着張旭拱拱手道:“不想今日張公也來觀賞公孫大家這劍舞,此席人多逼仄,主人翁那邊卻寬敞得很,請張公移步前往一敘如何?主人翁新得好筆墨,苦於無人一試其鋒,今幸會張公……”
這文縐縐的客套話還沒說完,張旭便沒好氣地打斷道:“你知道我是誰?”
“張公玩笑了,東都之中,誰不知道張公草書一絕……”
“那你可知道我這席中其他人是誰?”
“這個……”那錦衣男子有些狐疑地掃了一眼座上其他人,見杜士儀和王維王縉白衣年少,顯見頂多是有些才名的尋常年輕士子,杜十三娘區區女流不足爲奇,至於衣衫上還有幾團污跡的男子,多半是個和張旭有些交情的畫師,他便賠笑道,“想來應是張公的友人……”
“草書一絕?嘿嘿,東都之中未必人人知道我草書一絕,可人人都知道我張顛一討厭的便是假客氣,二討厭的就是有眼無珠的人!”張旭突然一張嘴,一時間但只見一股酒箭從他口中噴涌而出,竟是濺得那中年男子衣衫下襬到處都是,這時候,他方纔再次打了個酒嗝,似笑非笑地說道,“如何?尊駕還要請我去一會令主人翁否?”
這中年男子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正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就只聽那邊廂突然傳來了一聲響亮的銅鈸聲,頃刻之間,原本四處交談陣陣的雅席之中頓時一片寂靜。趁着這機會,那中年男子勉強說了一聲屆時再來打擾就狼狽退去,而張旭卻根本沒理會他,側耳仔仔細細聽着那銅鈸聲以及隨之而來的管絃絲竹,帶着赤紅酒暈的臉上哪裡還能看到半點醉意。而在他旁邊,此前剛剛笑問過杜士儀如何識得嶽五孃的吳道子,這會兒也專心致志地看着場中,眼中彷彿再也存不下他物。面對神情和此前大不相同的草聖畫聖,杜士儀也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紫檀琵琶,目光落在了那場中。
隨着一個樂師的橫笛聲彷彿從極遠之處緩緩響起,彷彿一股撲面而來的春風,雖說等公孫大娘出場等得幾乎不耐煩,但各處雅席的賓客們臉上神情,卻不知不覺地鬆弛了下來。而隨着人們逐漸放鬆,就只聽一個微微有些沙啞的歌聲隨樂響起。
“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
這彷彿間中能聽到幾聲黃鸝啼鳴,又彷彿能聽到雪山之中冰雪融水淙淙留下的橫笛聲中,但只見兩個矯健身影驟然翻入場中,手中劍器繫着黃綠色綢帶。當那綢帶隨着她們的騰挪之間上下紛飛之際,縱使當初就是自己把這一組赫赫有名的《塞下曲》全數寫給公孫大娘的杜士儀,也是爲之目不轉睛。然而,只是倏忽之間,那平緩柔和的樂聲中突然帶出了幾分金石之音,旋即便是俶爾之間一聲戰鼓悶響。
“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願將腰下劍,直爲斬樓蘭。”
隨着歌聲一時加入了另外兩個女聲相和,只聽一聲戰馬嘶鳴,竟是公孫大娘一人一馬彷彿從天而降一般躍入場中。馬上的她頭戴金盔身穿明光甲,手中卻持着雙劍。在此時高升的紅日映照之下,那一對劍器彷彿爆裂出無窮無盡的光芒,在場中上下紛飛,時而脫手擊地,時而凌空射日,那一團團光芒也不知道晃得多少人不得不以手遮目,而張旭卻彷彿毫無所覺似的瞪大了眼睛,拳頭已經是捏得緊緊的,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語。
“竟然不是西河劍勢,竟然不是原來那番套路……好,好,這劍舞可以不拘一格,寫字爲何不行?沒錯,沒錯!”
張旭一邊說一邊激動地站起身來,渾然不覺自己這一站幾乎遮擋了背後杜士儀幾人的視線,所幸他很快就跌坐了下來。而他旁邊的吳道子也好不到哪裡去,不知何時取出執在右手的畫筆已經跌落在地。而他卻根本沒察覺到,竟是用右手食指在地上寫寫畫畫,不時還低聲嘟囔兩句。而在這兩個已經沉醉入迷的人之外,王維無意識地撥了兩下琴絃,眼睛卻是直勾勾的看着那渾身上下連帶劍器都反射着猛烈日光的人影,彷彿連呼吸都一時爲之摒止。杜十三娘則雙手緊緊抱着杜士儀的胳膊,緊張激動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至於杜士儀本人,面對此刻這將日光反射利用到了極致的劍器舞,在歎爲觀止的同時,他突然想到公冶絕評論公孫大娘劍器舞時,說他若是將那驚虹劍練純熟了,便會覺得公孫大娘猶如水銀瀉地一般的劍舞不過爾爾,忍不住苦笑了一聲。
公冶絕未免高看了他,也小看了公孫大娘……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更何況如今已經三年!這三年之中,公孫大娘彷彿脫胎換骨又有莫大進益!
“天兵下北荒,胡馬欲南飲。橫戈從百戰,直爲銜恩甚。”
歌詞驟然一換,剛剛不知不覺只剩下公孫大娘一人獨舞劍器的場中,驟然間又是三人登場。這一回三人之中,一個身材高挑的銀盔小將卻是帶着面目猙獰的鬼面具,耳垂上的金環在烈日照射下顯得熠熠生輝。她手持彎刀和另兩人堪堪戰成一團,一時刀光如圓月,劍光如匹練,交相輝映讓人目不暇接。而收勢而立的公孫大娘策馬徐徐退後,隨着驟然接上聲音截然不同高亢的歌聲,她手中一對劍器驟然在身前相交,猛然間一夾馬腹,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往那剛剛分出勝負,銀盔小將的兩個對手濺血倒地的戰團之中躍去。
“握雪海上餐,拂沙隴頭寢。何當破月氏,然後方高枕。”
眼看那頭戴猙獰面具的銀盔小將差之毫釐地避開了那躍馬下擊,繼而幾個翻滾便消失在了衆人視線中時,所有人的第一反應不是如釋重負出了一身冷汗,反而是響起了無數惋惜的嘆氣聲。就在這時候,一度漸漸壓抑下來的沉悶鼓聲突然間又高亢了起來,橫笛聲和琵琶聲亦是隨之奏出了雄壯之音,原本只一人的唱詞聲,亦是再次加入了另外兩個的唱和聲。
“駿馬似風飆,鳴鞭出渭橋。彎弓辭漢月,插羽破天驕。”
就在這歌聲連唱三遍,一遍比一遍更高亢的時候,杜士儀突然若有所思蹙了蹙眉,總覺得那本應和諧的樂聲歌聲舞姿之中有什麼不太協調。就在這時候,他身邊的王維突然面沉如水地站了起來:“那琵琶聲音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