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公宅,當姜度得知杜士儀來訪的時候,不禁有些莫名訝異。兩人前天才剛喝過酒見過面,初步商議了一下兒女婚事,卻恰逢牛仙客重病,杜士儀就先走了。可無論如何,如果牛仙客真的死了,其死後空出的左相位子,這纔是衆所矚目的焦點,杜士儀和牛仙客交情還算不錯,這等時候不在牛家想辦法,跑到他這裡來於什麼?
而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杜士儀匆匆進來之後,讓他屏退閒雜人等之後,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就讓他有些傻眼。
“你之前誇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的閨女,領出來讓我看看”
姜度在呆愣了好一會兒之後,到了嘴邊的打趣卻吞了回去,隨即面色凝重地說道:“出了什麼事?是陛下想讓你家兒子尚主?”
杜士儀哂然一笑道:“陛下沒這意思,但處境卻也差不多。如果讓我選擇,我寧可讓他尚主,也不願意他娶皇太子的長女”
姜度登時倒吸一口涼氣。他沒有任何猶豫,當即快步走到門前道:“來人,去把小娘子叫來”
當年姜皎因爲什麼事而受杖身死,姜度至今都還記憶猶新,所以,他固然表現得對天子全無憤懣,忠誠而恭敬,可心底裡的恨意卻從沒有一天消弭過。正因爲如此,皇太子李亨明裡不顯山不露水,暗地裡卻算計這種勾當,他可謂是深惡痛絕。
於是,從杜士儀口中得知他如何設計了姚閎,牛仙客又如何竭盡全力提醒此事,他不禁搖頭嘆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你幫牛仙客報了一箭之仇,讓那居心叵測的姚閎自食惡果,又白送了李適之一個人情,讓他不得不照拂牛家,也難怪牛仙客不惜點醒你。不是我自誇,雖說我只是個閒散國公,可越是如此,這樁婚事越不容易被人詬病,更何況我家六娘可是優秀得無以復加。”
他正說到這裡,門外便傳來了一個悅耳的聲音:“阿爺叫我?”
“六娘,快進來。”
隨着姜度的聲音,一個少女便大大方方地進了門。只見她一頭秀髮烏黑髮亮,簡單的螺髻上只有兩枚蝴蝶紋蔓草金簪,和公侯之女常有的富麗髮飾大相徑庭。身上輕容衫子杭綢半臂,下着鬱金裙,走路不疾不徐,環佩無聲,顯得極有教養。大約是因爲事先知道屋子裡還有客人,她見到杜士儀的時候也並不驚訝,襝衽行禮後,隨着父親的指引叫了一聲杜叔叔。
儘管自己早就不是第一次被人叫做杜叔叔了,可是,用選兒媳婦的目光來審視一個未婚少女,杜士儀卻還是第一次。這種事情他原本還打算託付給固安公主,或是等王容回京再辦,可兒子既然已經被人惦記上了,他也就顧不上這許多。乍一見面,姜六娘給他的印象頗爲不錯,可想到自家上躥下跳好武爭強的長子,他不禁生出了一絲擔心,但隨即就被他硬壓了下去。
不論如何,總比迎娶一個公主或是郡主進家門的好而且大唐不比後世,若是定下婚事或是婚後不和諧,退婚和離婚也不會過分傷及女家
可這終究關乎到人家的終身,杜士儀還是看了一眼姜度。姜度恰也在此時看了過來,見他面露憂心便嘿然笑道:“你不用擔心,我姜度算是長安城有名的不要命,誰敢和我搶女婿,我非得和他好好理論不可你家廣元我見過,雖說皮實不安分,可男子漢大丈夫,都和你一樣沉悶有什麼趣味?我家六娘保管能把他管得嚴嚴實實的,你放心,這天底下盲婚啞嫁的夫妻多了,沒那麼多不和”
姜六娘這才醒悟到父親和這位杜叔叔竟是在談論自己的終身大事。大唐的女郎沒有那許多嬌羞,她幼承庭訓丨落落大方,此刻只是微微紅了紅臉,耳朵卻豎了起來。她固然是第一次見杜士儀,可這位名聲赫赫的朔方節度使她卻聽過不知道多少次了。無論是其傳奇的科場連中三元之經歷,還是其出乎意料娶了富甲關中的王元寶之女爲妻,抑或是其二十多年仕途始終平步青雲,每一樣都讓她好奇極了。
可她沒有聽到杜士儀說什麼豪言壯語,取而代之的是一聲長嘆:“姜四,你我相交不止一日,我雖第一次見你家六娘,卻也覺得舉手投足嫺雅不凡,可我家廣元從小就愛舞刀弄槍,書固然是在我和他阿孃的逼迫下沒少讀,可卻談不上什麼文采,只能說不粗鄙罷了。他年方十三就被我送到了東受降城軍中操練,弓馬嫺熟,武藝也還說得過去,軍中將卒倒對他頗爲信服,可對於兩京貴女來說,他那樣的可未必就是良配,所以,我得先對你家六娘提個醒。”
姜六娘見杜士儀朝自己看了過來,她就是再大膽也有些慌亂。可見杜士儀的眼神並沒有長輩的居高臨下,而是溫和可親,她便漸漸鎮定了下來。哪怕兩京貴女如今多可經常出門,呼朋喚友,可並不代表在婚事上就能自主,這樣的大事,杜士儀竟然肯詢問自己,她不禁生出了一個念頭。
弓馬嫺熟武藝卓絕,軍中將卒信服,縱使文采稍遜,可人無完人,總比兩京那些只會在脂粉堆中廝混的貴介要出色吧?
於是,她在輕輕咬了咬嘴脣後,便擡頭看着杜士儀道:“有杜叔叔這樣的父親,想來杜郎君定然是出類拔萃之人
“六娘說得好,這纔是眼光”姜度對自己女兒的這句話滿意十分,當即笑看杜士儀道,“杜十九,怎樣,我女兒可是已經肯了”
“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你多不喜歡你家六娘,非得這麼快把她嫁出去。”杜士儀嘴上這麼說,手卻在腰間解下了一枚懸着紅絲絛的玉佩,隨即走上前遞給了姜六娘,“這是取西域于闐美玉,玉匠精工雕琢成的,雖不算貴重,但倉促之間,便先以此物文定。”
見姜六娘連忙收下拜謝,他便轉身看着姜度道:“內子既是不在京師,我只能捨下一張臉去求玉真觀主替我張羅一下了。至於剩下的,你也悄悄預備一下,先把八字送去,找個可靠的卜者合一合,爭取立時把婚事定下,以防節外生枝”
直到杜士儀告辭離去,姜六娘方纔有些迷惑地擡頭看着父親道:“阿爺,杜叔叔似乎是……很急切的樣子?”
“你說對了,雖說我本來已經替你去遊說了他一番,可真沒想到竟然會有這樣的轉折,不過這也說明,杜廣元那小子是註定了要當我女婿。”
姜度笑吟吟地摩挲着女兒那螺髻,這才低聲說道:“如果不是有人盤算上了杜廣元,只怕這一樁婚事還得再磨磨。別人不知道,我卻猜得到,杜十九那傢伙當初和他媳婦絕不是僅僅天子賜婚那麼簡單,而是恐怕早就相識相知了,所以他才這麼擔心盲婚啞嫁。六娘,你記住,杜十九和他媳婦教導出來的兒子,自然不會差可是,他們這一雙舅姑,那纔是最省心的”
牛仙客病發五日之後便驟然過世,在朝中一時引起了軒然大波。李隆基對此極爲惋惜,得知牛仙客將昔日賞賜全都封存不敢擅動,他對這位宰相的節操更加讚歎,不但追贈牛仙客爲尚書右丞相,而且命內府賜絹千匹,布五百端,以助喪事,甚至親自定下了貞簡二字作爲諡號。而在百官無不翹首等待着新任左相之際,他也並沒有拖沓此事,幾乎立時宣佈了人選。
以刑部尚書李適之爲左相
消息一下,幾家歡喜幾家愁,爲杜士儀抱屈的大有人在。可幾乎只隔了一天,另一個大消息就橫空出世,讓無數人目瞪口呆。
杜士儀爲長子杜廣元聘嗣楚國公姜度女爲婦因爲其妻王容不在,他竟是親自去請了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代主定禮之事。
杜士儀是什麼人?朔方節度使兼安北都護,關內道採訪處置使,上柱國,涇陽侯。剛四十歲的他被無數人視之爲炙手可熱的名臣,出將入相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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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度是什麼人?嗣楚國公,太僕卿員外置同正員,閒散的貴介,出了名飲酒作樂不務正業。當然還另有一個身份,那就是李林甫的表弟。這樣兩個人,昔日有過交情大家也是都知道的,可兒女親家是多重要的事,尤其這還是長子的婚事,杜士儀竟然就這麼突然決定了?
就連李隆基驟然聽聞此事,也不禁意外得很:“京兆杜氏乃是關中著姓,更不要說杜君禮如今正是得意之時,也不知道多少人上趕着想要嫁女兒給他,怎麼會讓姜四搶了先?”
侍立一旁的高力士便笑道:“大家忘了,當年杜君禮能夠連中三頭,姜度還幫他造過勢,更何況,已故楚國公的事,也多虧了他直言,所以和姜度一直交情不錯。姜度沒有兒子,女兒也只一個,聽說之前在長安城幾乎挑花了眼,如今杜君禮回來,他死皮賴臉一定要和人做兒女親家,杜君禮興許也拗不過。”
姜度沒有兒子,女兒也只一個,李隆基也隱約記得聽說過,此刻高力士這一解說,他想起當年姜度那熟悉的憊懶嘴臉,當即大笑了起來。
不論如何,又不是和宰相或是其他邊臣聯姻,杜士儀長子娶了姜度之女爲婦,倒是令人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