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督造,民夫數百日夜營建,故而當王容和杜廣元杜幼麟來到宣陽坊那座富麗堂皇的杜宅之前時,全都愣神了片刻。
這何止比他們當初的舊居擴大了一倍,簡直是三四倍都不止!
之前在路上王容就派了干將打前站,此時此刻,這位精明幹練的青年等女主人下車之後,就立刻上前沉聲說道:“夫人,據工部官員透露,這杜宅是去年十月就完工的,比從前擴建了三倍,因爲當年的房子不少都老舊了,於是都推倒重建過,現如今一共有各式各樣的屋舍不下一百間,後頭的花園也經過了擴建。說是原本規制還會更大一些,但因爲後頭便是信成公主府,所以方纔只修到了公主府後牆爲止。”
即便還未徹底走遍這座偌大的宅邸,但只從干將這寥寥幾句話中,王容便意識到這座敕建的宅子花了多少錢。杜士儀和她攢了無數不爲人知的私房,足可以建造很多富麗堂皇的廣廈豪宅,可他們誰都不想太張揚,結果如今卻逃不過天子自以爲體恤的這一手。於是,她微微一頷首,當即率先進了正門。
朔方節度使府身爲官府,講究的是威嚴肅穆,所有建築都以這一目標爲準,而杜士儀對於修繕並不熱衷,原定於今年纔會進行上任以來第二次的節度使府大修,但卻不擴規制,只是修修補補。所以,這樣簇新的豪宅,杜廣元只覺得眼睛都有些不夠用了。亭臺樓閣,這些精緻而富麗的建築也就罷了,可是,院牆、臺階、磚瓦、甬道,這些細節之處也無不見用心,這就很難得了。
而廚房、倉庫、馬廄,就連這些主人們不太會踏足的地方,全都是整潔而亮麗,馬廄中甚至還養着三四十匹供主人僕從騎乘的馬!
面對這情景,杜幼麟終於忍不住訥訥問道:“阿孃,家裡從前養過這麼多馬?”
杜宅從前頂多只備着十幾匹馬以供騎乘,倒是在通衢官道上仿造驛站的規制,可以在那些看似是客舍的地方換馬繼續前行,哪裡會在明面上招搖?
王容一邊想一邊看了干將一眼,後者立時低聲說道:“夫人,聽說是陛下慨然從宮中馬廄賞賜了御馬八匹。此外,則是工部官員說,擴建時鄰宅主人赴外任,所以將馬廄中的馬悉數都低價轉讓了。因爲在陛下撥付的款項之內,故而就都留了下來。”
這樣油水豐厚的事情,主管官員自己揩油還來不及,怎會大手筆地轉贈?不過是看着杜士儀如今正得聖眷,故而順手人情送了當成禮物,僅此而已。
輕輕嘆了一口氣後,王容便不去再想這座宅子營造途中,究竟還有些什麼貓膩,又或者誰在裡頭添油加醋,使得一切更超過了預計。她轉過身來瞧了一眼正在東張西望的杜廣元,只一躊躇,目光就放在了杜幼麟身上。
“幼麟,你先去沐浴更衣,然後親自去一趟嗣楚國公姜家,送上我的親筆帖子,就說我等已經回京,等安頓好了就去拜訪。”
見杜幼麟答應一聲就匆匆去了,杜廣元方纔如夢初醒:“阿孃,爲什麼不讓我去?”
“你這個準女婿屆時第一次上門,豈能隨便?你從前在長安,我不常讓你四處會客,但今後這卻沒辦法避免了。你先回去洗掉這一身風塵,今後有的是你奔忙的時候!”
即便已經做好了覺悟,可面對今後的如此生活,杜廣元實在是高興不起來,有氣無力地徑直離開了。他一走,王容方纔看着欲言又止的干將問道:“你剛剛可是還有什麼話不方便說?”
“夫人,剛剛得知消息,今歲的吏部集選出大事了。”
科舉制度正是在大唐方纔開始逐漸完備,而科場舞弊甚至不公,一直都是家常便飯。想當年開元八年杜士儀那一科,就是知貢舉的考功員外郎李納接受別人請託,把葛福順的兒子放在明經高第,又把杜士儀的卷子安在落榜那一批。如果不是事後被人一下子鬧開了來,這就是既成事實。就在開元中,李隆基又因爲杜士儀的建言,把知貢舉的大臣從區區一個吏部考功員外郎改成了禮部侍郎。至於吏部集選,杜士儀也曾經作爲十銓之一,親自參與過,其中先要考書判,然後要詮註,麻煩程度絕對不比科場低,舞弊等等也司空見慣,而且最要命的是,這種麻煩事一年還得一次!
“到底怎麼回事?”
“右相雖說兼任吏部尚書,可因爲日理萬機實在是太忙,沒工夫去兼顧集選事宜,歷來都是左右兩位侍郎代爲主持。可這次書判入等的人中,評定爲第一名是御史臺張中丞的兒子,而且不知道是誰把這件事捅到了御前,陛下今天下令,讓入等選人親自入宮,他將親自面試。”
“此事確實不小。”
知道王容雖是如此回答,但言下之意不外乎是說,這和杜家有什麼關係,干將方纔解釋道:“其中一位吏部侍郎不是別人,正是苗晉卿。就在夫人抵達之前一小會兒,苗晉卿還親自託人送來過帖子,詢問夫人幾時到。”
上黨苗氏和杜士儀的淵源,起自於最初任中書舍人的苗延嗣,可那卻絕對說不上是善緣,兩人當初掐得你死我活,最終以苗延嗣及其主張嘉貞落敗而告終。可苗延嗣之子苗含澤和苗含液,卻一直都和杜士儀關係不錯,而同屬一族的苗晉卿亦是因爲玉真公主別館之中的一面之緣,和杜士儀有些往來。
畢竟,身在外任的杜士儀要影響朝中的官員遷轉調派這些事宜,總得靠朝中有人出力。自從苗晉卿開元二十九年官拜吏部侍郎之後,就沒少幫過忙。當然,這也是因爲杜士儀所求,全都是一些旁人視之爲雞肋抑或是畏途的外任官,否則苗晉卿既然在李林甫的手下過日子,決計沒膽量耍花招。
“看來苗晉卿是真的慌了神,否則斷然不會來找我。”王容沉吟片刻,當即吩咐道,“干將,你悄悄出去一趟,打探明白是誰在陛下面前告狀,然後再來報我。”
干將跟着王容回過幾次長安,他身手敏捷,誰都盯不住他的梢,所以和赤畢之間傳遞消息都是靠他。黃昏時分,當他回來時,捎帶的就是一個王容簡直覺得不可思議的消息。
“告狀的竟然是安祿山?他是平盧節度使,管吏部的閒事幹什麼?”
“夫人,赤畢大叔說,具體情形不得而知,只知道當初曾經任過薊縣令的蘇孝韞去見過安祿山。蘇孝韞如今正在選官,興許是不忿此次吏部選官不公,再看到安祿山這次回京風光無限,這纔想試一試走安祿山的門路,可沒想到這位平盧節度使竟然真敢在陛下面前捅破這層窗戶紙。要知道,那位御史臺的張中丞可是在陛下面前風光無限,安祿山回京之後還曾經想去上門拜訪,卻被其拒之門外。”
“也許就是因爲,這位張中丞太風光無限了,不把安祿山放在眼裡,這纔會吃這麼一個大虧。”
王容哂然一笑,可想起苗晉卿的事,她就笑不出來了。思來想去,她最終還是叫來了甫一到長安就已經去過姜家拜訪的杜幼麟,當面教了他幾句話,囑咐他立時去見苗晉卿。等到杜幼麟趕在宵禁之前匆匆回來後,她也顧不得幼子還未吃過晚飯,急忙把人叫到了身前。
“苗晉卿怎麼說?”
“他說,吏部侍郎並不親自閱書判的卷子,若是他評卷,將張氏子放在入等之中即可,絕不會放在第一。”杜幼麟原話轉述之後,想了想又說道,“苗侍郎看樣子有些憂心忡忡,懷疑是李林甫挑唆安祿山告狀。這幾年李林甫用各種手段排擠了不少異己,他擔心自己就是下一個。”
“就算真的是李林甫,那也要他有這樣的把柄給人抓!”王容揉了揉眉心,這才若有所思地說道,“他如果只是擔個失察的職責,應該可以左遷太守,此事我自會轉託高力士。可慮的是,下一任吏部侍郎會由誰擔任。”
“苗侍郎也提及此事,他說,禮部侍郎韋陟,兵部侍郎李彭年,應該希望最大。”
李彭年王容對其不熟,但韋陟是王維的舊友,是杜士儀同年韋禮的堂叔父!韋禮多年前入朝爲殿中侍御史之後,察覺李林甫崛起的勢頭銳不可當,乾脆避去了外任,如今官居秦州都督,卻好過在朝中和李林甫死扛。至於其父,曾經當過萬年令,身爲杜士儀老上司的韋拯,則因爲年邁體弱而致仕了。
品味着這些訊息,王容很快回過神來。想到杜幼麟這樣的小小年紀,竟然能使苗晉卿放心,令其代傳這樣的訊息,她頓時欣慰不已。她輕輕撫摸了一下幼子的頭,隨即溫言說道:“好孩子,難爲你這般奔走了。你阿兄年紀漸長,很多事情不方便他再出面,而且他這性子也得再磨一磨,這幾日恐怕都需要你常常出門。”
“阿孃,我是弟弟,當然應該幫着阿兄,你有什麼事儘管吩咐我!”
正在門外的杜廣元聽到裡頭母子這般對答,不禁死死咬緊了嘴脣。
他縱使有萬夫不當之勇,在這長安城中,卻還不如自己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