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河西節度使府中,連日都沉浸在一種肅靜到極度壓抑的氣氛中。此時此刻,寢堂前偌大的院子裡,哥舒翰和安思順各自抱手站在一邊,彼此誰也不看誰,面上的表情卻都是焦躁不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哥舒翰突然罵罵咧咧地說道:“大帥好端端的出去,如今卻成了這個樣子回來,整日裡清醒的時間甚至連一個時辰都沒有,南霽雲非但不知道愧疚,竟然還有臉扯起虎皮做大旗,接管了所有牙兵護衛不說,還把我們擋在外頭,卻帶着一個不知哪裡來的外人去見大帥!”
安思順卻嗤之以鼻:“大帥當時重傷,麾下兵馬卻還能牢牢牽制吐蕃大軍,南霽雲功不可沒,若是換成別人,天知道會不會連負傷的大帥都帶不回來!”
哥舒翰登時大怒:“你這是在說誰?”
“我說誰?我只是瞧不慣某人自以爲第一個衝進石堡城,便是戰功絕世!”
安思順可不怕哥舒翰發火,頂了一句後就初步不讓地冷笑道:“要不是大帥以孤軍深入敵境,讓吐蕃兵馬只以爲他要突襲伏俟城,我們哪會那麼容易奪下石堡城!功勞自己一個人全都佔了,卻把過錯都推在南霽雲頭上,你虧心不虧心?當年就是因爲蓋嘉運那坨****自高自大,反應遲緩,南霽雲纔會沒能從吐蕃兵馬手中奪下石堡城,還因此身受重傷,可他卻自動請纓跟隨大帥充當奇兵,這才成全了某人,沒想到某人還不承情,直到這時候還說風涼話!”
哥舒翰幾乎被安思順這連番譏諷給氣瘋了。安思順資歷比他老得多,而他的年紀卻比安思順大得多,他是因爲河西節度使王倕方纔在軍旅中嶄露頭角,可安思順卻很早就已經是一州之主了。所以,哪怕兩人如今可以說是王忠嗣身邊左膀右臂的角色,彼此卻始終不和。這會兒,他甚至忘了主帥正在裡頭養傷,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對準安思順的寬臉就是一拳。可安思順早就防着他的偷襲,一偏頭躲了過去,緊跟着,兩個人便在院子中扭打成了一團。
剛剛兩人猶如死敵對頭似的站在院子裡,僕婢下人無不躲得遠遠的,可總有人小心留意着兩人的狀況。當發現他們果然打了起來,立刻就有人拔腿跑去稟報南霽雲。南霽雲正在和虎牙在王忠嗣的屋子外間說起當時的戰況和王忠嗣的傷情,聽到外間竟然鬧了這麼一出,他登時勃然色變。他甚至來不及對虎牙解說什麼,三步並兩步衝了出去,見院子裡兩員大將果然廝打在了一塊,總算還沒有動用兵器,他頓時低低吼了一聲。
“大帥還重傷未愈,正需要二位安撫河西隴右,以防吐蕃入侵,你們卻因爲私怨在這兒大打出手,對得起大帥嗎?”
話音剛落,哥舒翰顧不上安思順抽冷子給自己的一拳,撇下對手後便衝到了南霽雲跟前,一把拎住了他的領子,怒聲喝道:“你還有臉說!如果不是你不盡心保護大帥,怎會至於如此?現在你把持着大帥不讓我們見面,不就是衝着大帥的位子,說什麼假惺惺大義凜然的話!”
面對年紀足可當自己父親的哥舒翰,南霽雲面上露出了森然怒色。他一把掙脫了對方的鉗制,顧不上被扯壞的領子和衣襟,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若是圖謀高官厚祿,讓我五雷轟頂,不得好死!你們知不知道,大帥之前清醒時,曾經拼盡全力留下了給陛下的奏疏,舉薦你們兩個分別節度河西隴右?可你們呢?就算往日有再大的私怨,在如今這個節骨眼上,你們就不能收斂一點,就不能讓大帥安心養傷?”
短短几句話,哥舒翰和安思順全都愣住了。兩人全都是胡人,勇猛善戰,同時又自負衝動,但對王忠嗣這個主帥卻都心悅誠服,尤其是此次石堡城這一戰,他們一舉拿下了石堡城,王忠嗣卻自己承擔了最艱難的一戰!所以,當得知王忠嗣哪怕在重傷之際,甚至連他們的前程都想到了,他們不禁都有些慚愧和臉紅,可對視一眼後,又同時輕蔑地別開了目光。
哥舒翰更是啐了一口,繼而直截了當地問道:“南將軍,算是我哥舒翰心直口快,一直誤會了你,我給你賠不是。既然你說到石堡城,那還請給個章程,我和安思順,誰走誰留?”
所謂誰走誰留,當然意味着誰留在河西,誰又去隴右。見哥舒翰顯然已經冷靜了下來,南霽雲方纔沉聲說道:“哥舒將軍在河西多年,而安將軍在隴右多年,大帥就是如此安排的,此中道理想必不用我多說。”
話說到這個份上,安思順當即也不再遲疑,肅然拱了拱手後便開口說道:“既然如此,如若大帥清醒,霽雲你替我問候一聲,我先回隴右去主持大局了。”
安思順在隴右多年,而哥舒翰崛起於河西,這樣的分派最是公允。所以,哪怕哥舒翰有些遺憾不能回隴右去,對上必定會瘋狂反撲的吐蕃,從而再多建戰功,把安思順壓下去,可想到吐蕃也可能會另闢蹊徑進攻河西,而且他對這裡更加熟悉,他也就沒什麼話好說了。因此,安思順一走,他剛剛鬧了一場,此刻也無顏在這裡多做停留,又再次誠懇地賠了個禮後就匆匆離去了。
直到這兩員大將全都走了,一直隱身門後的虎牙方纔悄然出來,見南霽雲站在原地滿臉悵然,他便伸出手來在其肩膀上輕輕一拍,這才寬慰道:“別和這兩個嘴上沒個把門的胡將一般計較。之前你被蓋嘉運和皇甫惟明壓得喘不過氣來,大帥就一直長吁短嘆,直到王大帥節度河隴,大帥方纔打消了設法調你出去的念頭。只不過,王大帥也未免太偏心了吧?安思順和哥舒翰雖說勞苦功高,你此戰亦是功勞不小,怎的就對你沒個安排?”
南霽雲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等到一言不發地回到了屋子裡,多了個心眼的他又來到正在養傷的王忠嗣所在的裡間,這才發現留在這裡伺候的一個小從者正用求助的目光看着他,而在那張長榻上,王忠嗣赫然已經醒得炯炯的,顯然,剛剛外頭的動靜,這位河西隴右節度使恐怕聽得清清楚楚!這下子,南霽雲的那張臉頓時變得異常難看。
“大帥……”
王忠嗣蒼白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目光卻落在了南霽雲身後的虎牙身上。認出了對方之後,他牽動嘴角微微笑了笑,笑容中卻有幾分苦澀:“我也算是出生入死,上過無數次戰陣的人了,沒想到這次只是受了點小傷,就連你家大帥也驚動了。”
聽說吐蕃用了數倍的兵馬對王忠嗣這支奇兵圍追堵截,卻被反殺了好幾倍的人,最後若非遇到了吐蕃一支最精銳,人數也最多的騎兵,王忠嗣又因爲連續數日不眠不休地轉戰而疲憊交加,何至於被那一支冷箭貫穿左肩?如果這只是小傷,那麼什麼才能算是大傷?
虎牙只覺得有些說不出話來,老半晌這才上前單膝跪下行禮,繼而開口說道:“大帥得知河隴戰報,一則喜,一則驚,實在是放心不下,所以方纔令我前來探望。大帥說,如果早知道王大帥竟然用這樣兇險的聲東擊西之計,那麼他絕對不會慫恿蕭太師給王大帥這樣的暗示。”
“不,是我應該謝謝他。我從前只想着只要部署妥當,吐蕃人縱使據有石堡城,也未必能夠有所作爲,卻沒有去想過陛下對於石堡城竟然那樣耿耿於懷。”王忠嗣說着頓了一頓,彷彿有些吃力,隨即才淡淡地說道,“年初我回京時,面對陛下的冷淡,朝中的詆譭,你家大帥和蕭太師的暗示,我這才知道,有些仗不打不行。可既然要打,我這個主帥如果不身先士卒,又怎麼說得過去?若是能用我自己的死傷,能夠藉此讓陛下警醒過來,不要盲目開疆拓土,要是能減輕一些別人對我的猜忌和詆譭,我就可以安心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虎牙和南霽雲頓時齊齊色變。虎牙也就罷了,對於那數日轉戰的危險只是道聽途說,可南霽雲卻是親歷者,曾經記得那幾次險之又險的遭遇戰。他只以爲王忠嗣是爲了減輕石堡城那邊兩路攻城人馬的壓力,可怎麼都沒想到,王忠嗣在浴血奮戰的同時,竟然還在打這樣的主意!那一瞬間,他忍不住衝上前去,雙手壓着長榻低吼道:“大帥怎麼不早說,如果知道大帥竟有如此想法,我一定會……”
“這麼多年了,君禮兄和我相繼被調走,留下你獨守隴右,除了杜希望,就沒有一個肯賞識你重用你的主帥,可你卻依舊不失銳氣,要是對你說了,天知道你會做出什麼事來!要知道,當初在雲州,你還跟我學過兵法和武藝,算是我半個弟子。”
王忠嗣見南霽雲頓時別過頭去,顯然在極力抑制激盪的情緒,他便衝着虎牙說道:“你不要在這停留太久,以免被人所趁,早些回去告訴君禮兄。不過是皮肉傷,要不了命。哥舒翰也好,安思順也好,縱有私怨,可終究都是大將之才,沒有我在,河隴由他們分別鎮守,也絕不會有失。而且,他們是胡人,又是有私怨,陛下和朝中的某些人反而會更加放心。至於霽雲,我知道他戰功資歷都足夠,可只憑他和我,還有君禮兄的關係,這節度使之位就算我想舉薦他,恐怕陛下也不可能準。這是我對不住他,可將來我未必能庇護得了他,就只能拜託君禮兄了。”
“大帥!”
見南霽雲猛然回過頭來,雙目已然通紅,虎牙心中暗歎一聲,隨即恭恭敬敬地低頭應道:“王大帥放心,我定然會把消息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