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多日之前,東都留守李憕就派人毀了河陽浮橋,斷絕了北至懷州的道路,同時阻絕了可能從北面來的叛軍,隨即招募健兒幫助守城。然而,此時此刻,面對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的叛軍,己方則是一敗再敗的烏合之衆,別說張介然面如死灰,城樓之上數千的將卒全都一個個面如土色。臨時招募而來的洛陽青壯麪對軍馬如雲,箭矢如雨,幾乎沒有了在城頭抗擊的勇氣!
眼見如此情形,洛陽城東建春門城樓上,親自帶着留守府的差役以及衙兵在城頭防禦的東都留守李憕只覺得喉頭腥甜,異常絕望。東都有的是達官顯貴,家丁家將全都不缺,可往日這些人驕橫難制,關鍵時刻他親自一家家遊說把人拎上陣來,卻是成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上陣就畏首畏尾的膿包!
勉強組織殘兵在城外都亭驛和叛軍一場惡戰之後,退守建春門的張介然已是渾身浴血,既狼狽又疲憊。他聲嘶力竭地對周圍的將卒宣揚洛陽城乃是千古雄城,城牆高聳很難攻破,甚至不惜拿出了當年大唐草創,王世忠佔據此地,大唐數次討伐勞師無功這樣大逆不道的例子。可即便如此,城頭仍然殊無士氣。到最後,還是恨鐵不成鋼的李憕咆哮道:“洛陽若是被叛軍攻破,城中無論貴賤,無論貧富,全都是一場浩劫!守住城池,就是守住爾等的身家性命,守住爾等的家人!”
在這種十萬火急的當口,河南尹達奚珣卻借病溜號,人也不知道身在何處,因此素來有剛正清廉之名的李憕親自坐鎮,又說出了這麼一番聲色俱厲的話來,即將崩潰的軍心總算勉強維持住了。此時此刻,他奮力拔出寶劍,大聲喝道:“哥舒大帥的大軍已經出潼關,如今正在陝郡,距離洛陽不遠,只要能夠守城三日,不,兩日,就能保洛陽周全!哪怕是爲了自己的妻兒身家,此刻不奮力一搏,更待何時!”
三天?兩天?
面對這樣一個時間限制,建春門上的將卒們稍稍鼓起了幾番勇氣。尤其是當李憕再次表示,自己不會離開城頭,誓與建春門共存亡,這樣的承諾終於起到了最後一點激勵作用。張介然也已經疲憊不堪,可眼看李憕在家丁保護下奮力在城頭督戰,他哪裡敢稍退半步,可發現手無縛雞之力的御史中丞盧奕竟也帶着家丁守在城頭,他連忙上前去趕其下城。
眼見這位昔日宰相之子就是不肯走,他頓時惱將上來,厲聲喝道:“城牆上還不知道能挺多久,這時候,若是能在城中徵召越多的青壯來幫着守城,洛陽不破的可能性就越大,中丞怎的就這樣糊塗,光是不惜命有什麼用!”
盧奕這才爲之動容,眼看那鋪天蓋地的箭矢中,將卒們正在竭力用滾油飛石等等還擊守城,他只能咬咬牙下了城牆,上馬帶着隨從們去各處裡坊徵召青壯。既然聽了李憕如何鼓動軍心,他自然少不得沿途描述叛軍破城後如何燒殺搶掠,如何兇橫殘暴,又承諾哥舒翰大軍很快就要抵達。因爲楊國忠刻意爲哥舒翰揚名的緣故,百姓對這個名字耳熟能詳,頓時建立起了幾分信心。於是,不到一個時辰,徵召到的青壯竟然已經有了千餘人!
建春門外千餘步遠處,高坐在鐵車上的安祿山遙望着建春門上死戰不退的守城軍卒,不禁眉頭緊皺。就在這時候,阿史那承慶策馬過來,輕聲說道:“大帥,哥舒翰大軍已經出了陝郡。”
“這個眼看就要埋進墳裡的老傢伙,竟然真的封了郡王。如果不是楊國忠,哪有他的今天!”安祿山惱火地冷笑了一聲,眼睛幾乎眯了起來。他捏了捏拳頭,隨即又慢慢鬆開,一字一句地問道,“洛陽城中還有多少兵馬?”
“本來就是一羣烏合之衆,連番敗北之後,能剩下一兩萬就了不得了。就算他們再徵召城中百姓,湊出個幾萬兵馬,可沒有操練過的人,派不上用場!他們如今就只是指望着哥舒翰的援軍,倘若這支援軍覆沒,城中定然戰意全無!”阿史那承慶見安祿山微微點頭,顯然是認同了自己的說法,他就開口試探道,“那麼,是留下一部分兵馬繼續牽制攻城大軍,然後轉而應戰哥舒翰?”
“不!”
安祿山當機立斷地拒絕了這個提議,隨即嘿然笑道:“先露出分兵的態勢,誘使城中守軍出擊,然後給他們一個迎頭痛擊!說不定還能夠趁機打破洛陽,省去了回頭的後顧之憂!至於哥舒翰那邊,讓崔乾佑和阿浩孝哲他們三個去應付”
“大帥英明!”阿史那承慶連忙奉承了一句,急匆匆下去傳令了。等到他一走,安祿山望着那座籠罩在戰火之中的大唐東都,忍不住心中發熱。這麼多年積蓄實力,此次出兵勢如破竹,他的信心已經膨脹到了極點。原本他只想着能夠打到洛陽就足夠了,哪怕和大唐劃潼關爲界,自己分到這大塊領土稱帝,就能夠安享這無數州縣的供奉。可現在哥舒翰竟然領兵出了潼關,那他不妨把心再放大一些!
打下長安,取大唐而代之!
從潼關到洛陽,不過五百里,若是按照標準行軍速度每天八十里,六日可以抵達,然而,哥舒翰麾下哪是什麼精兵強將?這所謂八萬人馬中,湊數的佔了大多數,在路上行軍時拖拖拉拉不成章法,哪怕哥舒翰拿出嚴刑峻法來震懾,每天都有人頭落地,可也抵擋不住逃亡的人越來越多。就連最初信心十足,攛掇了哥舒翰一定要出潼關馳援洛陽,然後迎頭痛擊安祿山的邊令誠,也漸漸覺得這樣下去不行。
可他卻並不覺得自己的決定有什麼錯處,因爲這本就是臨行前天子反反覆覆囑咐他的。
這天傍晚到了峽石縣,當他安置好了自己的那些親兵和陌刀手,悍然闖進哥舒翰的議事廳時,卻只見平日裡彼此不服氣的將校們團聚一堂,卻是破天荒不是吵吵嚷嚷一團亂,而是沒人吭聲。他看了一眼主位上的哥舒翰,便用尖利的聲音問道:“副元帥,洛陽近在咫尺,連夜進兵,說不定一兩日就能趕到新安,爲何卻這般拖延??”
聽到邊令誠一上來便是這樣頤指氣使的語氣,哥舒翰心中大怒,可這裡不是他的河隴,麾下那些也不是服他聽他的兵馬,因此,他只能收斂了怒氣,沉聲說道:“安祿山已經破了武牢關和葵園,打到洛陽城下了。”
邊令誠這才明白爲何在座衆人是這麼一個表情。他雖然自吹自擂說自己當初和高仙芝怎麼奇襲,怎麼浴血奮戰打下了小勃律,可那時候關鍵時刻他就慫了,後頭的兩仗全都是高仙芝親自上,他不過是在後頭跟着混功勞!可想到如今是在大唐都畿道腹地,叛軍孤軍深入,他的膽子立刻又大了起來。他環視衆將一眼,加重了語氣說道:“洛陽乃是和京師長安並稱的一等一雄城,叛軍一路奔襲至此,早已力竭,不等這時候迎頭痛擊,更待何時?”
見沒人答自己的腔,他登時有些心頭火起,聲色俱厲地大叫道:“張介然就算是一路敗退,總還不至於拼光了所有的兵馬,這時候但使我等援軍趕到,城中守軍一定會趁勢出擊,如此兩頭一夾擊,叛軍必然潰散。別忘了朝中陛下還在等待好消息,這樣的絕世大功,難道沒人願意去取?”
在邊令誠那越來越嚴厲的目光下,王思禮終於站起身來。他輕輕咳嗽了一聲,對哥舒翰拱拱手道:“副元帥,事到如今,便請做決斷吧!”
哥舒翰見王思禮的臉上與其說是躍躍欲試,還不如說是無可奈何,再見其餘衆將稀稀拉拉站起身來應和,他即便再不想打這毫無把握的一仗,可也不得不硬着頭皮。於是,當着邊令誠的面,他給一個個將校先後派了任務,當最終一個個人紛紛散去,邊令誠亦是志得意滿地轉身離開,只留下了王思禮時,他方纔長嘆了一聲。
“安賊這場叛亂固然喪心病狂,但朝中有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之輩,讓我這仗怎麼打?”
王思禮見哥舒翰露出了這樣沮喪的表情,一時也心有慼慼然。想到這些天邊令誠一再插手軍務,對什麼都要指手畫腳,他忍不住開口說道:“副元帥當初在河西時,哪怕只是區區一軍副使,卻敢殺副將立威,如今對戰叛軍主力這樣的緊要關頭,爲何卻容得這一介閹人上躥下跳?殺了一個邊令誠,回頭只推說是叛軍刺客所爲,難道國家大亂用人之際,聖人還會多言語不成?”
“你以爲陛下緣何派了邊令誠爲監軍?還不是因爲安祿山前車之鑑又在,於是對我等不放心!”
哥舒翰吐出這句話的時候,見王思禮赫然怒容滿面,他知道這個性情暴烈的部下,恐怕已經在懷疑這又是楊國忠進讒言,他心中苦澀難當,總不能說是因爲他陷害了安思順,於是引來了這樣的反作用?當下,他只得咳嗽一聲又提醒了幾句。
“你我如今不是領的河隴兵馬,而邊令誠同樣不是孑然一身,你沒看到他哪怕闖入這議事廳,身後也還跟着幾個陌刀手,外頭還不知道佈置了多少人!不是我還沒打便怯戰,這八萬兵馬,再加上陝郡以及河南府這裡陸陸續續集齊的人,總共不下十萬,可除了你的馬軍,卻還沒有任何一股兵馬及得上邊令誠那一百陌刀手來得精銳!明日大戰,別談大勝,但使能夠和叛軍拼一個不分上下,我就心滿意足了!”
“副元帥何出此言?我自當領兵爲前鋒,不破叛軍,誓不回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