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禁雖然嚴厲,但求醫抑或喪事卻不在禁絕之列。因而,當文德縣中一家最大藥鋪的坐堂大夫蘇喬被人從睡夢中驚醒,然後一把揪起來的時候,睡眼惺忪的他並不奇怪,可看清面前甚至有一個凶神惡煞的外族人,他立時驚叫出聲,第一反應便是北邊的奚人打了過來,文德縣城破了!好在他的驚呼須臾就被人死死捂在了口中,那凶神惡煞的奚人讓開一步,後頭上來了一個年輕的少年郎君。
“我家裡有個女眷正病倒在旅舍,聽聞你是縣城最好的大夫,所以方纔來請你隨我等回去診治,診金少不了你的。”
這竟然是病家來請大夫?雖則北地民風彪悍,可這樣悍然直闖進別人家裡的,他真的是第一次見!
儘管蘇喬看到那個伸手捂住自己嘴的彪形大漢冷冷鬆開了手,可受驚過度的他還有些愣神。然而,當後頭兩人上來不由分說就架了他出去的時候,他仍然感到心裡直冒涼氣,發現人人腰間佩刀劍,他立刻把到了嘴邊的下一聲驚呼給吞了回去。待到被丟上了馬車,心神慌張的他在裡頭顛簸之際,不禁更是忐忑不安了起來。這要不是夜禁之後城門緊閉,他幾乎都要覺得人家裹挾自己出城去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等到馬車停下,灰頭土臉的他來不及定神,就又被人如同老鷹捉小雞似的拎了下來,所幸他百忙之中看清了店招牌上的字,認出了這是一家旅舍,心頭方纔稍稍安定了些。
及至進了一間外頭守着護衛的上房,看到一個容光懾人的女郎迎了上來,蘇喬方纔真正意識到之前那俊俏少年郎君所說的女眷二字。這不但是女眷,而且是文德縣這種偏遠地方難得一見的美人!繞過紙屏風到了竹榻旁,見上頭躺着一個滿臉蒼白的年輕女子,身上蓋着旅舍絕不可能有的錦被,分明出自富貴之家,他一時就更加糊塗了,直到榻邊一個婢女示意他診脈的時候,他猶豫好半晌方纔戰戰兢兢地上了前。
望聞問切,對蘇喬來說是家常便飯,此刻又特意觀察了一下對方的髮髻,這才小心翼翼地說道:“娘子應是小產之後未及調養,操勞過度……”
“這些誰都知道,只如今人虛弱難起,你只說可以如何緩解病情。”嶽五娘沒好氣地打斷了蘇喬接下來的長篇大論,直截了當地說,“要調養也得先趕到幽州再說,你把能想到的辦法先說出來!”
蘇喬平日雖看過婦人,可大多數都是尋常民婦,大戶人家的女眷……文德縣根本就沒什麼起眼的大戶人家。剛剛斷定是小產之後失於調養,那還是察言觀色,再結合脈象一塊判斷出來的。此時此刻聽到人不是要他立竿見影地治好,而只是要到幽州,他不禁鬆了一口氣,斟酌了好一會兒方纔開口說道:“若是還要長途跋涉幾天,那方子上就得用一定的猛藥,還需艾灸,而且這樣勉強,興許對身體另有損傷……”
杜士儀正要開口說話,就只聽竹榻上傳來了一個微弱的聲音:“只要能啓程就好,至於損傷還是其他,不用再提。”
見榻上的女子強行起身,杜士儀回頭一看,就只見嶽五娘和那婢女連忙都上了前,勸人躺下無果,嶽五娘便取了個大枕頭墊在人的腰下。見其顯然已經下定決心,杜士儀便招手把蘇喬叫了過來,沉聲說道:“你與我到外間斟酌藥方。”
儘管心中對於文德縣這偏遠之地能有好大夫並不抱太大希望,但和蘇喬一番用藥探討下來,杜士儀便覺得這四十出頭的大夫固然長相有些猥瑣,用藥的手法卻還精到,等看過了那方子,覺得用藥還算適量,他命人隨蘇喬回藥鋪去抓藥,便迴轉了屋子。繞過紙屏風,見那年輕女子身邊,端着粥碗的婢女站起身來,而她的目光已然是炯炯的,他正打算找兩句話勸慰一二,卻不料對方突然輕聲問道:“此前路上聽人叫你杜郎君,你的口音又是關中,可是出自京兆杜氏?”
前一天夜裡雖自稱是商隊管事的,可那時候是存着小心互相試探,如今對方如此病懨懨地問起這個,杜士儀略一思忖,最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不錯,正是京兆杜氏。”
“我就說,你不像是出自商賈,言行舉止都不像。”竹榻上的年輕女子支撐着婢女的手坐直了身子,儘管面上依舊枯槁憔悴,但卻自然而然流露出了一股居於人上的氣勢,“我是大唐固安公主,饒樂郡王妃。”
儘管有過這樣的猜測,但此刻對方坦陳了自己的身份,杜士儀仍然微微吃了一驚,隨即退後一步長揖施禮道:“京兆杜陵杜十九,拜見貴主。”
“原來你就是今歲省試之後,蜚聲滿天下的杜十九郎!”固安公主微微挑了挑眉,只覺得這答案在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臉上不禁露出了一絲激賞的笑容,“早先消息傳到饒樂都督府的時候,我還只覺得陛下少有如此看重省試,未免小題大做,更何況還委派你觀風北地,沒想到你真的能夠沿邊地一路行來,果然胸有大志!要不是有你挺身相助,中午我支撐不住的時候,興許他們就要亂套了。”
儘管曾經見過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但杜士儀對於固安公主的瞭解,僅限於和番公主,其他的幾乎一無所知,此刻不免謹慎地答道:“貴主過獎了。”
既然知道杜士儀不是商賈,而是隨時可能釋褐出仕的今科狀元郎,固安公主便不顧一旁婢女張耀輕聲相勸,搖了搖頭後,在其服侍下喝了些水,又支使其到外間去守着,這才勉強提起精神說道:“此次我去幽州,正是因契丹之事。契丹牙官可突於驍勇善戰,頗得人心,契丹王李娑固對其猜忌已久,久而久之兩人便再也容不下彼此,之前終於引兵對戰,李娑固大敗虧輸逃到了營州,請得唐軍和奚族發兵相助。奚王李大酺見安東都護薛泰出馬,自也親自領兵助李娑固剪除叛逆,出兵不過十數日便傳來了敗訊。雪上加霜的是,奚王牙帳又遭可突於遣兵突襲,多虧幾個偏將阻截,我才繞路平安進了嬀州。”
杜士儀輕輕吸了一口氣,這才字斟句酌地開口問道:“貴主前往幽州,莫非是想要幽州派出兵馬相助奚王?”
“那是不可能的。若是大勝還差不多,可如今分明大敗,營州都要震動,幽州怎可能分出兵馬來?再者此次薛泰領兵本就太過貿然,要出兵就要雷霆萬鈞,區區五百人有什麼用?”固安公主輕輕嗤笑了一聲,繼而便淡淡地說道,“更何況,當初李大酺兄弟還不是曾經趁着朝廷內亂率兵犯邊,連幽州都督孫佺期都死在他手中,幽州兵馬更是損傷無數,爲了救他發唐軍相助,除非幽州都督王晙還沒上任,都督府那些人昏了頭還差不多!至於我到幽州,便和回孃家似的,須知雖則我只是和番公主,可若真的可突於不管不顧,我落在契丹人手中,豈不是丟了大唐的臉?”
“貴主說得好!”嶽五娘一時眼睛大亮,脫口讚了一句,隨即卻不禁納悶地問道,“那爲何貴主非要冒着損傷身體的危險,緊趕慢趕回幽州?”
“雖說幽州對於饒樂都督府和松漠都督府的情形也一直盯着,總沒有我這知情者知道得詳盡。早一天知道內情,就早一天有所預備。可突於狼子野心,究竟想如何還不得而知。”固安公主若有所思地看了嶽五娘一眼,總覺得她不像是杜士儀的婢女。只這是別人的事,她如今也顧不得這些,扶着又有些昏昏沉沉的腦袋定了定神,這纔開口說道,“我如今沒精神,也不知道到了幽州能否安好,能否及時原原本本地把這些說出來,杜十九郎,我眼下便說給你聽,你給我一字一句都聽好了。”
剛剛固安公主口氣冷漠地提到自己的丈夫,卻對營州出兵不以爲然,杜士儀不禁對這位和番公主大爲驚歎。待聽到她說此去幽州是爲了奚族的軍情,他心中更生感佩,此刻連忙答應。等聽得固安公主仔仔細細一字一句說着奚王李大酺麾下有哪些人,以及答應相助李娑固時,一來因爲營州的請求,二來是因爲李娑固許諾了割土相送,而出征時帶了哪些兵馬和將校,王弟李魯蘇留守牙帳,又是親近的那些人,如今李大酺帶兵走後,奚族之中各部情形如何……
整整小半個時辰,他一邊聽一邊記,傾盡全力把那些拗口的名字都記在了心裡時,就只聽固安公主低低冷笑了一聲:“李大酺那樣一個貪得無厭的傢伙,年初居然還難得有個唐人前來投效他,真是瞎了眼!”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杜士儀幾乎不假思索地問道:“敢問貴主,年初投效他的人多大年紀,姓甚名誰?”
“說是姓裴,不過姓氏名諱應都是假的,說是長安遊俠兒,犯了事來投效。一來二去受了信任,便跟了李大酺。絡腮鬍子,鬚髮亂蓬蓬的,看不出是四十還是五十,聲音彷彿蒼老得很,只是我偶爾見到他的手卻是白皙猶如女子,這才上了心。”
固安公主這話雖並沒有透露太多訊息,然而對杜士儀來說,公冶絕那雙手着實是他印象最爲深刻的!而嶽五娘更是眼神閃爍,心裡不知道在盤算什麼。
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了婢女低低的聲音:“娘子,藥已經取回來了,我這就帶人去煎藥,是否要請那大夫來立時艾灸?”
“讓他進來吧。”
杜士儀正要起身退避,竹榻上的固安公主卻低聲嘆道:“只希望這輩子,我還能回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