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已經漸漸進入了一年中最熱的時候,路上除卻必得趕路的商旅和行人,顯得頗爲空曠。然而,田間正在勞作的農人卻顧不得艱辛,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忙着除草耕作,當聽到大路上那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時,靠近大路的田間,一個老農忍不住擡起頭來,見不遠處揚起了絕大煙塵,他不禁訝異地用手遮起涼棚看了一眼。
“哪家郎君這大熱天的還出來遊獵……哎呀,竟然是天使!”
樊川韋杜,世代簪纓,再加上別院莊墅林立,莫說宮中宦者,平日鄉民之中甚至還流傳當今天子也不時微服前來遊玩的傳聞,因而見到這奔馬騎者呼嘯而過的一幕,儘管路上行人紛紛讓路,卻也沒多少驚訝之色,反而都在好奇這是宮中派人去哪家別院山第,召見哪位名聲赫赫的公卿貴人。於是,當這一行浩浩蕩蕩的十幾人停在樊川杜曲一座去年方纔修繕好的大宅門前時,附近不少鄉民都遠遠圍着看起了熱鬧。
“聽說杜郎君已經見過聖人好幾回了。嘖,真是前途無量。”
“當初眼看着這大宅一把火幾乎燒成了白地,如今卻又興旺了起來,這杜郎君杜娘子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好福氣!”
“不知道今日是賞賜,還是召見……”
在這些紛紛議論之中,那宦者見門前已經急急忙忙通報了進去,他便高聲喝道:“今歲制舉知合孫吳,可以運籌帷幄科,恭喜京兆杜十九郎高中制頭!”
制頭?
鄉民們興許一時半會鬧不明白,但杜宅中人卻都知道杜士儀纔剛應了制舉回來,此刻外宅瞬間便沸騰了起來。不消一會兒,因爲得知宮中宦者來臨而更衣預備出去相見的杜士儀,便從興沖沖直接來報喜的杜十三娘口中得到了這個消息。哈哈大笑的他忘情地抱着杜十三娘打了個圈,這才放下人大步走了出去。在他身後,杜十三娘又好氣又好笑地捋了捋耳畔落下的那一綹頭髮。
“阿兄真是的……總當我是小孩子……”
能夠拿第一,那就絕不做第二,這是杜士儀向來的宗旨,能夠再奪鰲頭,他自然高興得很。出了門後的他見了那宦者一行,接過那報喜的金花帖子,又重重打賞了一衆人之後,見那宦者謝絕進屋小坐休憩便要告辭,他突然想起一事,當即笑着問道:“不知道此科還有誰人登第?”
“此科不常開,因而及第者只有杜郎君一人!恭喜杜郎君,經此一科,便是解頭狀頭制頭三頭在身,國朝以來亦是罕見!”
後面一句話固然引起了衆多驚歎,但杜士儀聽到及第者只有自己一人,他頓時大爲意外。苗含液落第也就罷了,這傢伙只一個勁把他當成假想敵,卻自有一種並不令人討厭的書生意氣,可其他人中他聽說有各州舉薦精通韜略的人才,更有戰陣上頗爲出色的武者,怎會除卻自己,竟然全數落第?越想越覺得此中蹊蹺的他回到書齋,雖應了杜十三孃的建議,吩咐打賞上下家人,但心中存疑的他待午飯過後,便帶着少許從人策馬疾馳往朱坡山第見杜思溫。
“此事高力士剛送了消息給我,是張嘉貞搞的鬼!你這下名頭固然更盛,把你當成眼中釘的也一樣會更多了!不過,他卻也弄巧成拙……”
令公四俊,苗呂員崔。既然張嘉貞座下這四員大將,便以苗延嗣爲首,就充分說明了張嘉貞對其的倚重和信賴。因而,天子破天荒將今科制舉知合孫吳科的卷子命人交給了他和源乾曜評閱,他見源乾曜並不反對,這一天晚上回家時,便索性把杜士儀和苗含液的卷子一塊帶了回去,又把苗延嗣請了過來。此刻身在書齋之中,他就這麼大大方方地把卷子攤開在苗延嗣面前,抱着雙手沉聲說道:“你自己仔細看看,覺得高下如何?”
苗延嗣如今四十有八,即將知天命之年方纔摸到了高官的門檻,成爲了號稱天子近臣的中書舍人,整整二十年官途歷官八任,在外任官的經歷只有河南府下轄的洛陽縣尉,其他都是兜兜轉轉在朝爲官,因而對於軍略也不甚了了,中樞政務卻是精熟。對於苗含液執意要去應此科制舉,他是十萬個不願意,可兒子吃了稱砣鐵了心,勸不回來的他只能沒奈何地聽天由命。
聽張嘉貞如此說,他有些躊躇地先拿了苗含液的卷子在手,起初還有些忐忑,但見文章論述頗有章法,只是到最後,對於那些一個個邊地軍政的實際問題,卻是有些膚淺,他不禁輕輕舒了一口氣,因笑道:“六郎是用心了,只他畢竟實務見地偏少了。”
“你說得不錯。”張嘉貞微微頷首,等到苗延嗣又取了杜士儀的卷子細觀,剛剛舒展開的眉頭不知不覺就緊蹙了起來,他思量了好一會兒,最終嘆了口氣道,“若非源乾曜亦是看過這份卷子,若非高力士當時含元殿殿試上在這杜十九郎背後看了許久,若非聖人早已知此人之名,我將他名次放在令郎之後,也並無不妥。”
“萬萬不敢相國如此錯愛!”苗延嗣已經看完了全文,連忙站起身深深一揖道,“犬子自不量力,制科題名反倒徒惹人笑,還不如黜落得好。至於杜十九郎這篇策問精到,置於上第薦給聖人才是應有之義。要我說,今科倘若並無其他精妙文章,只取他一人,便對得起公論了!”
張嘉貞倚重苗延嗣,最大的原因便是他不但文采斐然,而且京官任上多年,與自己又是舊交,兼且極有心計。此刻,他一時微微眯起了眼睛,隨即便笑了起來:“好,好,既是如此,我回頭便如此稟告了聖人。倒是你,回去好好安慰安慰令郎,讓他不必計較一時得失。既然已經進了秘書省爲校書郎,就該好好平心靜氣,一任之後,我必然會爲他留心美官!”
“那就多謝相國了!”
捧得越高,跌得越快,衆矢之的需不好做!
翌日宣政殿常朝之後,張嘉貞和源乾曜這兩位宰相和往日一樣齊齊來到紫宸殿,單獨向李隆基稟報政務之際,張嘉貞便搶在源乾曜之前,稟報了今科制舉知合孫吳科自己閱卷之後的結果。他本也是性情剛愎少有給人留情面的人,再加上又自忖文武兼通,一口氣把其中幾個應試者批得狗血淋頭,然後又把苗含液等幾個一筆帶過,末了纔開口說道:“所以,陛下,依臣之見,只有京兆杜十九郎的卷子頗堪一觀。”
源乾曜頓時大吃一驚。他的資歷本就遠勝張嘉貞,可拜相之後,張嘉貞在政事堂中說一不二,他看穿了其人脾性,也懶得處處相爭,可今科制舉他受了姜度私下請託,原本已經打算萬一張嘉貞又拿出從前那苛刻做派來,他就大大爲杜士儀說一番好話,誰能想到張嘉貞竟猶如變了性子一般。
這會兒眼見得李隆基有些躊躇不決地看向了自己,他猶豫片刻便點點頭道:“杜十九郎的這篇策問雖嫌太激烈了些,但終究言之有物。至於其他人,也並非一無是處……”
“並非一無是處,並不代表那策問就可圈可點!”張嘉貞既然明白了苗延嗣此前的意思,又記得杜士儀是當年源乾曜在京兆尹任上的解頭,再加上他希望在政事堂中牢牢握住主導權,因而此刻竟是分毫不退讓,“制舉不比常科,要的是特異之才,而不是那些濫竽充數的!與其濫取,不若求精!”
見張嘉貞彷彿橫下一條心只打算取杜士儀一個,源乾曜眉頭大皺,可猶豫了再猶豫,終究還是沒有再抗辯。而李隆基若有所思地支着腦袋想了好一會兒,最終不置可否地說道:“等你們回去,把制舉的卷子都給朕送來,朕要看看。”
文武兼通,弓馬嫺熟,精通音律……如今正在盛年的李隆基堪稱是少有的全才,因而,當他粗粗看過十幾份知合孫吳科的制舉卷子之後,便覺得大多數卷子的主旨確實大而無當,然而,除卻杜士儀之外,確實還有兩三個人的策問還算可取,就算不能置之於上第,置之於下第卻也無妨。然而,張嘉貞的再次單獨請見之後說的話,卻讓本打算今科取個三名的他動搖了主意。
“陛下,杜十九郎倘若再取制頭,那便是國朝以來少有的杜三頭了!陛下登基以來,天下太平,文治武功皆是古今少有,何妨再由此添上重重一筆?”
爲了成全杜士儀的名頭,卻要讓別人落第,那些各州舉薦上來的人才自會有所分辨!
李隆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隨即笑道:“張卿所言甚是,更何況杜十九郎名副其實,倒也不是朕偏袒。旁人皆道是你不喜他少年得志,如今看來,卿卻頗爲公允。”
這公允二字讓張嘉貞面上笑容滿面,心裡卻惱火地思量究竟是誰在御前告狀——是杜士儀本人,抑或是聒噪的中官,又或者是源乾曜那看似不哼不哈的老頭。把這絲情緒深深壓在心底,他便試探着問道:“倘若點其爲今科制頭,陛下打算授其何官?”
儘管天子素來只預六品以上官的升黜,杜士儀即便今科再登第,那也用不着天子過問,但李隆基此刻心情不錯,當即含笑說道:“不若授右拾遺吧!”
此話一出,張嘉貞竟有一種弄巧成拙的感覺。縱使有心要捧殺,但右拾遺這種天子身邊的近臣,他哪能容許一個和源乾曜異常親近,和自己完全不是一條心的人擔任,而且還是擠到自己的中書省?想都不想他便深深躬身道:“陛下簡拔人才之心,臣能夠體會。然則拾遺、補闕,天子近臣,絕不輕授,更何況以此爲杜十九郎釋褐之官,兼且他如此年輕,恐怕朝野內外全都會有議論!”
“以卿之言如何?”
張嘉貞本想說校書郎,可想想杜士儀乃是今科制頭,校書郎之職據說只剩下了著作局還有空缺,天子比必不會滿意,他於是在腦海中思量了好一會兒,這才字斟句酌地問道:“不若在京畿選一縣尉如何?”
“那便是萬年縣尉吧!”李隆基幾乎想都不想便欣然點頭,卻沒注意到張嘉貞連聲答應後告退離去時,面上露出的一絲苦色。
萬年縣尉他記得苗延嗣提過,已經許了給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