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寧此次順路充當傳達制書的信使,除了給杜士儀帶來了升官的喜訊之外,也給韋禮帶來了成都令的吏部任命書。
大半年的益州大都督府司戶參軍,一年不到的錄事參軍,如今又再次一躍接任成都令,韋禮在短短一年半的時間裡就完成了三任官的交替,足夠無數寒素出身的官員羨慕嫉妒恨了。然而,如今他的伯父韋抗重新入爲刑部尚書,父親韋拯亦是有傳言將進爲郎官,再加上相比朝中那等動盪,這擢升也就顯得不足爲奇了。
即便如此,能夠在外而連連升遷,韋禮自也是高興得很,裴寧去了宣了尚書省吏部之命後,他便邀杜士儀和裴寧在家小酌,一時喝得酩酊大醉。
而成都縣廨上下面對如此突如其來的消息,亦是一片震撼。原本王銘的缺口去歲年底就已經被人補上了,新來擔當捕賊尉的乃是從明經登科,纔剛釋褐的山南士族子弟劉興義,做事勤勤懇懇,頗得杜士儀信任,縣丞於陵則如今也老實了,主簿桂無咎就更不消說。得知杜士儀升任殿中侍御史,而且權限進一步擴大,而接任成都令的赫然是杜士儀的好友錄事參軍韋禮,幾個人面面相覷之餘,卻是幾家歡喜幾家憂。
“明公回來了!”
聽到這個消息,之前杜士儀跟着那位來自洛陽的天使出門,來不及去恭賀的幾個屬官全都慌忙出門,相見之時更是恭賀道喜不迭。而杜士儀對他們也顯得格外和煦,一一說話之後,卻對最後上前來的縣尉武志明說:“武少府隨我進來說話。”
見杜士儀單單點了武志明,於陵則和桂無咎自然有些心中泛酸,只有尚年少的劉興義看着武志明跟進去的背影,用很有幾分羨慕的語氣笑着說道:“杜明府真是厲害,三頭及第,由萬年尉而左拾遺,又在麗正書院中修了一年多的書,出爲成都令也才一年多,這就已經升任殿中侍御史了。”
“人比人氣死人……”於陵則用別人聽不見的聲音含糊嘟囔了一句,卻是有些垂頭喪氣地回屋繼續辦事去了。
而武志明並不認識裴寧,眼見杜士儀竟然把這位來宣制書的天使給請進了書齋,他不禁納罕十分,連陳寶兒也在一旁都沒有注意到。當杜士儀吩咐他落座的時候,他不自覺地把脊背挺得筆直,隨即就聽到了自己意料之外的一番話。
“我到成都已經有一年半多了,武少府一直兢兢業業勤勤懇懇,所以如今我離任之際,也想問你一句。倘若你願意繼續留在這裡輔佐韋十四郎,我可以設法舉薦你升任主簿,甚至縣丞。如若你願意跟着我,茶引司如今既是要從此前的五州擴展到劍南道,甚至整個江南,我也需要信得過的人。”
武志明只覺得腦際轟然巨響,簡直無法置信這樣的好事一下子就砸在了自己頭上。他下意識地重重咬了咬舌尖,這才意識到不是做夢,因而深深吸了一口氣便斬釘截鐵地說道:“若非明公主持公道,只怕我還得一直辛辛苦苦地幹着捕賊尉,是明公信賴,視我爲腹心,委以重任,方纔有我的今天。如今明公受命主持茶引司之事,我雖不才,但願附驥尾!”
見武志明幾乎想都不想便說出如此一番話來,裴寧那冷峻的臉上不禁露出了微微笑容。下一刻,他就只見杜士儀把目光轉向了自己。
“裴御史此次以監察御史之職,出任茶引司副使,武少府既然願意跟我去茶引司,今後有的是和裴御史打交道的機會。”
杜士儀說到這裡,發現武志明偷瞥了裴寧一眼,立時顯得小心翼翼,他深知是這位三師兄的寒氣外放嚇着了人,一時不禁莞爾,口中自然不會揭破兩人的這一層關係。等到放了武志明出去預備,他又喚了陳寶兒上前,因笑道:“寶兒,這是監察御史裴寧裴叔峻,出自南來吳裴,也是我於盧師草堂求學時的三師兄。於你來說,應該叫一聲師伯。”
跟着杜士儀,陳寶兒曾經見過韋禮和張簡二人,那時候杜士儀不過是令他叫一聲世伯,如今這一位卻是師伯,自然更顯親近。儘管裴寧那冷冽的目光犀利得有些扎人,但他卻連忙坦然上前施禮拜見口稱師伯,起身之際,他就聽到面前傳來了一個淡淡的聲音。
“你跟着君禮都學了什麼?”
“學了《論語》、《禮記》,正在讀春秋三傳,但還只是會誦,不少地方仍然不明其意……”陳寶兒老老實實地說了自己的課業,甚至連臨了些什麼帖子都和盤托出,末了才低下頭說,“弟子從小隻是斷斷續續讀書認字,底子薄弱,雖蒙杜師花費了大工夫大力氣,卻依舊只學了一些經史皮毛。”
“底子薄弱不要緊,想當初你師傅到草堂求學的時候,也只是經史能誦,卻一知半解。”裴寧毫不在意地揭了杜士儀的短,隨口考較了陳寶兒多條經義,見果然能熟練地誦出上下文,理解上頭則能顯然看出落後於那些官宦世家子弟之處,他就微微頷首道,“學不分先後,你現在不過十三歲,和你師傅當年求學時一般年紀,不用妄自菲薄。賀禮部那等名聲赫赫的文壇大家,也不過四十方纔豪取狀頭,你只要苦學二十餘載,此前耽誤的那數年須臾就能彌補!”
“是,謝謝師伯!”陳寶兒只覺得又驚又喜,慌忙再次大禮謝過,等到依杜士儀吩咐退出屋子時,他方纔露出了難以抑制的雀躍喜色。
那樣一位冷麪的長輩,竟然會如此勉勵他!
“這孩子心性不錯。”
儘管杜士儀提到過收陳寶兒爲弟子時的內情,但此刻親眼得見,裴寧自然大爲滿意。當杜士儀提到此行仍然會帶上他充記室的時候,即使知道這記室不過是一個稱呼,並非實際官職,他仍舊爲杜士儀對這個弟子的看重而動容。直到杜士儀說起當初那樁劉張氏觸柱的案子,聽到陳寶兒如何對付了那一家無賴父子三人,他方纔再次露出了笑容。
“掌管文書機要,好記性之外還要有甄別是非之心,品行更是要緊。他既然有明辨是非之能,你又屬意於他,一個記室,外人也無從置喙。”
杜士儀知道裴寧在草堂時,管着上上下下上百名學生,對人的品行重視更勝於學識,而且眼光極準。所以,裴寧能贊陳寶兒這麼一句,他心裡就更高興了。然而今日難得師兄弟重逢,他可不樂意一個勁地說着這些公事大事,少不得關切地問道:“未知三師兄此行,可帶來了家室?”
他的柳下惠那是做給人看的,暗地裡卻有佳人相伴,而裴寧卻是自從當年未婚妻亡故之後便再未談婚論嫁,這一拖都多少年了?他就想不明白,裴寧固然父母雙亡,可長兄長嫂都在,還有裴漼這樣身居高位的族兄,怎會任由其一直這麼形單影隻?
“婆婆媽媽!”裴寧卻根本不接杜士儀這話茬,只用招牌的冷臉把杜士儀擋了回去。然而,他正試圖把話題拐到正事上頭,外面突然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緊跟着是陳寶兒小心翼翼的聲音。
“杜師,師伯,楊小娘子來了。”
還不等吃了一驚的杜士儀想出什麼暫時把小丫頭擋在門外的主意,外間就已經傳來了玉奴那清亮的聲音。
“師傅,師傅,我已經聽說了,你就要走了是不是?你就要不在成都了是不是?阿爺又去了雅州,如果你也走了,你讓玉奴怎麼辦……”
聽到那聲音越來越低,中間還能聽到明顯的抽泣,杜士儀頓時一個頭兩個大。他也顧不得裴寧那蹙起的眉頭,站起身快步到了門口把門拉開。果然,他就看到滿臉尷尬的陳寶兒身側,玉奴正眼睛通紅地站在那兒,一見他出來,小丫頭幾乎是下意識地緊緊攥住了他的袖子,臉上露出了不加掩飾的孺慕和悲傷:“師傅,是真的嗎?你真的要走,連你也不要玉奴了……”
事出突然,杜士儀也沒想到任命會來得這般順利,所以,他根本就還沒想到玉奴的問題。此時此刻見小丫頭哭得稀里嘩啦的,儘管不知道是楊家就這麼縱容了她跑來,還是小丫頭又拿出了從前那樣的逃家大計,他不得不軟言哄騙道:“你阿爺是升官去了雅州,並不是不要你,師傅我也是。朝中對師傅另有任用,所以我得離開一陣子,但並不是就不回來了……”
“師傅騙人!”
玉奴使勁搖搖頭打斷了杜士儀的話,隨即擡起了頭死死盯着他,“三姊說了,師傅接下來怕要滿天下跑,如果一切順利,只會回京城去,根本不可能回成都來!師傅,我的楚漢還沒學好呢,嗚嗚嗚嗚……”
這話說到最後,就化成了一陣嗚咽,讓杜士儀好一陣無言。就在他使勁轉動腦筋琢磨如何哄小女孩的時候,身後就傳來了一個冷冽的聲音。
“你除了季珍,還收了一個女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