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杜士儀,葉鬼主並不熟悉,從趙冠生處道聽途說來的那些消息既然不可靠,他對於和這麼一個年輕人打交道,原本會有些謹慎。
然而,盧聰既然在這裡,錢貨兩清這四個字的誘惑又實在太大。再加上他很想真正確定一下,趙冠生是不是真的長年以來一直在剋扣山民的血汗錢,於是,他眯了眯眼睛之後,就斬釘截鐵地說道:“好!”
倘若能夠,趙冠生恨不得自己剛剛聰明一些,聽到那個滾字就立刻夾起尾巴開溜,如此也不用一行人全都被扣下來。眼看杜士儀派人回雅州城內報信,眼看葉鬼主召集了村寨中的長老,對衆人大聲解說了之前那些事,眼看那些往日對自己殷勤熱絡的山民,一下子都露出了切齒痛恨的表情,甚至還有人高聲喝罵,彷彿要捲起袖子動手,他那張臉一下子變得毫無血色蒼白一片。
而他更沒有料到的是,杜士儀婉言謝絕了招待,卻把盧聰推了出去,讓這位山民們的恩人盧都督之子猶如衆星拱月一般受到了貴賓一般的禮遇,而杜士儀和那位裴御史,則是直接借了一處屋舍,把他提溜到了面前。在這種情形下,他就是想設法通過買通山民逃回去也絕不可能,一時間只覺如坐鍼氈。
“你確實心計手段都不錯,唯一欠缺的只是一點運氣而已。”
身爲一個商人,平素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妥協,而不是隨隨便便和那些遊俠似的動輒逞匹夫之勇,因而,在認清現實之後,趙冠生就決定妥協了。因而,見杜士儀並未疾言厲色地質問他之前那番瞎話和設計,他稍稍鬆了一口氣,連忙換了個更加恭敬的跪坐姿態,滿臉惶恐地說道:“杜侍御恕罪,我只是一時糊塗利慾薰心,並不是有心和……”
“像你這樣存有僥倖之心的行商,整個雅州城內有多少?”
面對這麼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趙冠生先是一愣,緊跟着就露出了有些猶疑的表情。然而,一直以來話都很少的那位裴御史,卻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單單詆譭朝廷命官,違制買茶這兩條,按照新的制令,似乎足夠你徒一年了。就算降一等,九十杖的滋味似乎也不好挨。”
此話一出,趙冠生方纔猛然意識到,這不是平時和自己做生意時可以討價還價的對手,而是一個不好就能夠讓自己家破人亡的朝廷官員!
這年頭的御史臺三個字遠比大理寺更加可怕,須知從前宇文融這個從御史起家的煞星廉察天下的時候,據說曾經有刺史被他一本參倒,接下來流配嶺南連個音信都沒有,更何況他這個區區商賈?即便這兩位未必有宇文融的強勢,可也不是他能夠惹得起的!
知道把柄落在了別人手中,他只得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躊躇再三,這才把心一橫道:“一共有七八家小商戶,因爲巴蜀茶會都是那些大商人把持,我們這些家業不夠的,就是削尖腦袋加入進去,也沒有多少話語權,所以只能破釜沉舟。”
“破釜沉舟?說得好聽,這幾年茶葉價格翻了兩番都不止,可剛剛那葉鬼主所說,你收茶的價格卻還是和五年前持平,單單這其中的利潤就足夠你積攢下萬貫家財,竟然還嫌不足拼命盤剝,如今還說什麼破釜沉舟!”
裴寧想起盧望之的望嶽寄附鋪放錢取利,都是取的市面上最低的利息,而倘若借貸人真的是着實無力償還,還會再加以寬限,寬限期內不收利錢,他就對這些奸商深惡痛絕。直到發現杜士儀投來了一瞥,他才幹脆閉口不言了。
然而,他這些話已經足以讓趙冠生汗流浹背。面對這兩位平時自己沒機會打交道的高門大姓出身的朝廷命官,趙冠生有些不安地挪動了一下端端正正坐在腳上的屁股,隨即能夠真真切切地體會到,從小腿到腳都在一陣陣發麻,甚至稍一動彈還會傳來一陣陣刺痛的感覺。可是,杜士儀和裴寧能夠盤膝趺坐,他如今這待罪之身卻決計不敢。他只能攥緊了拳頭強忍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不適,再次謙卑地欠了欠身。
“杜侍御,裴御史,小人確實是貪心不足,小人也知罪了。倘使二位有什麼差遣的地方,還請明示,小人一定竭盡全力!”
倘若真的是要殺雞儆猴,杜士儀大可讓人直接把他押回雅州都督府,可既然沒有,那麼說明對方興許還有用他的地方,這是唯一的生機了!
這直截了當低三下四的表態,自然讓裴寧面露譏誚,而杜士儀則是淡淡地說道:“既然你願意戴罪立功。那你現在便回雅州去,三日後把你那些同盟者都召集到都督府,就說我有話要對他們說。倘若你想就此遠走高飛,我也不阻攔你,只要你願意刑部到時候發海捕榜文於天下,牽累你的家眷!我這個人並不喜歡株連,但若是有必要,我也並不是不會用株連!”
原本已經打算三十六計走爲上策的趙冠生頓時打了個寒噤。一想到日後要隱姓埋名度日,他不得不選擇了屈服,垂頭喪氣答應了一聲後,他又深深行了禮,這才支撐着想要站起身。
然而,剛剛正襟危坐的時間太長,以至於他的腿腳都完全麻了,這麼一動便是一陣陣猶如萬蟻鑽心似的疼痛,險些一個踉蹌倒地,幸好他還算是頗有毅力的人,穩住身體後咬牙切齒忍着不適搖搖晃晃出了門。知道所有隨從都已經被扣,他對杜士儀身邊一個精壯隨從解釋了一句後,本以爲對方還要入內請示,誰知道那人只打量了他一眼,就一言不發地走在了前頭,最後隨手推開了一間屋子。
“人一個不少,你們可以走了!”
等到趙冠生帶着一行隨從,狼狽地離開了葉家寨一里多地之後,方纔有從者小心翼翼地問道:“主人,是回雅州,還是……”
“蠢貨,當然是回雅州!”趙冠生氣不打一處來地狠狠瞪了一眼這個傢伙,想起之前就是此人在杜士儀等人面前做出了撒錢的愚蠢舉動,他幾乎都想把人直接丟給杜士儀處置,可想到對方根本沒有提到這一茬,他只能惡狠狠地訓斥道,“人家是朝廷命官,就連盧都督都要派出兒子隨行嚮導,恭敬相待,我還能怎麼樣?要是我敢逃,你們一個個全都要受株連!先回雅州,爲了我自個兒的身家性命,也顧不得別人了!”
疾言厲色地把一干從者訓斥得誰都不敢做聲,趙冠生方纔用力一揮馬鞭,面露戾色地吩咐道:“回雅州!”
趙冠生這一走,裴寧見杜士儀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冷不丁開口問道:“你初來乍到雅州,卻能夠在這裡正正好好撞上這麼一個人,這世上應該不會有這樣的巧合吧?”
“三師兄慧眼如炬。”對於裴寧這個知情者,杜士儀自然不會隱瞞,當下含笑說道,“幼娘既然先走一步,有些消息,她自然耳目靈通。”
“我就知道!”裴寧露出了並不意外的瞭然之色,可想了一想後就開口問道,“你有把握那趙冠生真的能夠依你之言,把與他同進退的人都召集到雅州都督府?若他跑了,你真的要讓刑部發海捕文書?”
“兵不厭詐。”
用這四個字結束了這一段簡短的對話,杜士儀便使人去打探盧聰那邊的情形。果不其然,葉鬼主和村寨中的長老以及其他長者們,把盧聰奉爲了上賓,不但拿出了自釀的好酒,山中採摘的最好山珍,打來的最新鮮的野味,以及山民們養的黑山羊等等各色最好的東西,款待曾經爲他們解決了燃眉之急的恩人之子。而盧聰雖百般推辭,可仍是扛不過那一輪輪的勸酒,最終完全喝趴下了。於是,葉鬼主便順理成章地把杜士儀一行人留了下來。
這位葉家寨實質上的主人的想法很簡單,他固然不至於存着加害之心,但提防之心卻不能沒有。他只想驗證一下那位年紀輕輕的殿中侍御史,是不是能夠給村寨帶來真正的利益和好處,只想驗證一下盧聰帶來的人,是不是如同他醉酒之後所言那般神通廣大。
這一晚上杜士儀和裴寧在這座異族村寨的同一間客舍之內同榻抵足而眠,彷彿又回到了當年求學的時候,兩人談天說地,縱古論今,在官場這幾年間被磨掉的棱角和銳氣,彷彿又在這一晚上時間回到了他們的身上,以至於究竟是什麼時候睡着的,兩人都有些迷迷糊糊。當大清早杜士儀恍惚中聽到有人敲門的時候,杜士儀才睡眼惺忪地呻吟了一聲,隨即就感到有人一個翻身坐了起來。
“什麼時辰了?”
在杜士儀心目中,裴寧是最重視細節,在人前從來都是一絲不苟的人。因而,當發現坐起身來的裴寧頭髮有些亂糟糟的,眼睛也有些乾澀,更離譜的是胸口的交領彷彿因爲這一夜先說話後睡覺的折騰而有些鬆散了,露出了裡頭那堅實的肌肉,他的臉色忍不住微妙了起來。最讓他無語的是,裴寧在他發現的注目禮後沉下了臉,冷冷地撂下了一句話。
“非禮勿視!”
杜士儀終於忍不住大笑了起來。而在笑聲中,知道人已經醒了的赤畢在門外滿腦子糊塗,這大清早的,裡頭兩位在幹什麼呢?
然而,正事不好耽誤,他只得清了清嗓子,恭恭敬敬地說道:“郎君,裴郎君,葉鬼主想要相邀二位和盧郎君登山一觀蒙山上清峰的幾株古茶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