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來自東都的信使千里迢迢,終於抵達了蘇州的時候,已經是臨近二月末了。儘管張豐並沒有緩和他對於杜士儀勸茶抱持反對的態度,但相比最初的強硬,有幾家佃戶上門求懇說想試一試種茶,他最終不置可否。如此消息傳揚開來,衆人誰不知道吳郡張氏這最後一塊石頭雖則沒被搬開,可也和陸氏一樣,不再是不可攻克的堡壘。因此,這天袁盛藉口天使蒞臨見他請了來時,張豐見到杜士儀時,竟稍稍露出了一絲笑容拱手爲禮。
“杜侍御。”
“張郎君安好。”
除夕夜的旖旎過後,杜士儀把柳氏別院中的人全都丟給了袁盛去操心,自己則是挑選了本地的種茶好手,由茶引司出資,讓他們到四鄉愿意種茶的農戶中去進行所謂的技術指導。得了工錢,杜士儀又承諾讓商戶優先收他們的茶,這些熟練的老茶戶自然也樂得跑這種公差,一時間,一股轟轟烈烈的種茶風從蘇州蔓延到了鄰近各州縣,以至於袁盛這個蘇州刺史短短十數日內就接到了鄰州好幾位刺史的信,忙得不可開交。
而今,袁盛終於可以大大鬆了一口氣。當事人都到齊了,那來自東都的特使李靜忠客客氣氣地對衆人拱了拱手,尤其是對杜士儀露出了一個善意的笑容,這才沉聲說道:“陛下有命,柳氏子所行之事喪心病狂駭人聽聞,本應繩之以法以儆效尤,然則柳氏關中豪族,聯姻帝室,今後宮柳氏,出永穆公主及延王,不得不稍存體面。今命卑官前來,賜死柳氏子,以安諸卿之心。”
此話一出,在場的袁盛見杜士儀和張豐面色各異,前者彷彿已經預料到了似的,躬身應諾以示答應,而後者卻面露憤懣,顯然不滿意這樣的解決方式。面對這樣的情景,袁盛唯恐張豐又不管不顧地抗爭,以至於傳言到天子耳中,他連忙上前不顧一大把年紀,笑呵呵地抓住了張豐的胳膊。
“陛下仁心,我等無不銘感五內。那柳氏別院是我命人隨同這位內常侍前去,還是……”
“人多眼雜,袁使君隨便挑個人帶我去就行了!”
對方既然這麼說,袁盛對於去看這種殺人的事也興趣不大,當即點頭答應了下來。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對方卻又恭恭敬敬地對杜士儀道:“杜侍御可否同行?此次雖是陛下有命,但賜死時,總需有御史臺中人在場。”
李隆基的非刑殺人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尤其是動輒杖責甚至於杖斃屢見不鮮,很少有御史臺的御史出面抗辯封還,倒是大理寺有過一位強項的大理寺卿李朝隱勸過,杜士儀爲了姜皎封還過一次,因而這一回他本沒有什麼旁觀的興致。但既然此刻李靜忠特意請他同行,他也就沒有拒絕,答應之後等到李靜忠先行拱手出了門去,他轉過頭時見張豐面色鐵青地站在那兒,想了想便走上前去。
“張九郎可是覺得,如此措置不合法度?”
“柳氏關中豪族便可爲之存體面,那此子罔顧國法悍然殺人,就曾經想過自家名聲?陛下實在是太過姑息了!”張豐憤憤然地丟下這麼一句話,繼而就瞪着杜士儀質問道,“杜侍御就不覺得此事不合理?”
“當然覺得。”杜士儀見張豐一時露出了更惱怒的表情,便笑了笑說道,“非刑殺人,確實是律法大忌,然而有時候,不得不只看結果,不看形式。那我不在東都,焉知柳氏名聲就真的分毫無損?教出了這麼一個不肖子弟,他們怎麼可能不承擔一丁點後果?”
當和李靜忠來到了柳氏別院的時候,杜士儀眼前彷彿還能浮現出張豐那張不以爲然的惱火面孔。對於這位大唐憤青,他並不反感,反而覺得此人有什麼說什麼,真切得彷彿是一塊官場白玉,怪不得連身爲父親的張齊丘,也沒辦法保護這麼一個慷慨激昂的兒子。至於他,只要柳惜明死了,柳婕妤柳齊物能夠一蹶不振,其他的他根本不在乎!
“杜侍御,惠妃讓我捎一句話給你。”一路上前呼後擁沒法說話,李靜忠直到進了柳氏別院,閒雜人等都避得遠遠的,方纔找到了搭訕的機會。見杜士儀果然腳下一滯,側頭看了過來,他就含笑說道,“杜侍御在外一晃便將近兩年,也該回京了。再上一步,無論是御史臺的侍御史,亦或是六部郎官,杜侍御儘可勝任。到時候再磨礪一兩任,中書舍人指日可待!”
放眼大唐入過政事堂的宰相,幾乎無一例外都在中書舍人這個樞要位置上呆過,這已經成了拜相道路上一塊幾乎是必經的踏腳石了。因而,杜士儀不得不暗自感慨武惠妃給出的這個籌碼不可謂不重。
然而,他更知道,李隆基此人對於女人干政自始至終便心存提防,否則也不會在唐隆政變的時候第一時間殺了上官婉兒,斷絕了太平公主一條臂膀,而後又在角力大獲全勝後賜死了太平公主。就連身爲結髮夫妻,一度在寒微時共同謀劃對付危局的王皇后,也在不得他歡心後立時處死。在其盛年之際,倘若武惠妃真的干政,這位天子真的會顧惜情分?所以說,武惠妃許諾的東西,其實只是虛的!
“承惠妃吉言了。”
他含含糊糊應付了一句,等到和李靜忠踏入那間寢堂,看見那個被鐵鏈拴得嚴嚴實實,無法挪動更無法自殘,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柳惜明面前時,他甚至沒有費神多看人一眼,直接把目光轉向了別處。
然而,李靜忠宣了聖命,那個原本一動不動彷彿在等死的昔日貴公子,卻突然暴跳了起來。他竭盡全力地掙扎着,口中謾罵着各種能想到的詛咒,到最後將那瓷瓶中的鴆酒完全倒入了他口中之後,癱軟在地的他方纔一字一句地吐出了幾個字。
“你……會……有……報應……”
“因果報應,我是相信的。”杜士儀這才轉過頭看着眼神漸漸渙散的柳惜明,淡淡地說道,“若是你有下輩子,記得做個好人!”
李靜忠有些不明所以,但看見柳惜明劇烈抽搐了幾下就沒了聲息,他上前試過其人鼻息脈搏,確定真的死了,這才站起身來,長長舒了一口氣道:“此子冥頑不靈,恐怕要辜負杜侍御一片苦心了。我命人就地安葬之後就啓程回東都覆命,預祝杜侍御接下來一切順利!”
“多謝多謝!”
李靜忠來得快,去得更快,甚至尋常官員都沒怎麼覺察這麼一位來自內侍省的天子近侍來了一趟,他就悄然迴轉了東都。而他這一走,杜士儀便也和裴寧分頭啓程,裴寧去常州、潤州、湖州,而他則是和王容南下前往越州、明州、睦州、婺州,台州。在這一圈勸茶以及在各州建立茶引分司的路途中,他便得知了張說致仕,宇文融罷爲魏州刺史,崔隱甫免官的消息。儘管在預料之中,對於這樣的兩敗俱傷,他難免暗中嘆息。
而初嘗禁果,多年禁慾簡直一如和尚的他自然難以管束住自己,而王容既然體味到了箇中銷魂滋味,也自然不會把他拒之門外。等到四月間復又回到了蘇州的時候,杜士儀固然看上去神采煥發彷彿年輕了兩歲,王容同樣像是被甘露滋潤過的花朵似的,格外嬌豔照人。
和他們的氣色一樣,這一路的收穫同樣不小,江南種茶麪積尚比不上蜀中,茶商也尚未達到相當大的規模,豪族涉茶事的並不多,通過各種讓人眼花繚亂的合縱連橫,茶引的推行比想象中的阻力要小,反而是種茶之事更加讓人殫精竭慮。好在他並未採取強壓之勢,照如今的形勢來看,不過數年,那綠油油讓人口齒生香脣舌生津的茶葉,就能夠在整個大唐天下真正風靡起來。
四月正是江南氣溫最適宜,但也是雨水常常光顧的季節。在淅淅瀝瀝的雨水中,剛剛和裴寧再次會合的他便等到了來自京城的敕命,卻是召他回朝,除判益州兩稅使事,判茶引司事,而留裴寧於江南判茶引司事。面對這一走一留的措置,本有些意外的他看見裴寧的眼神時,就恍然大悟了過來。
“三師兄,你……”
“在京城雖好,但卻人人盯着,不如在江南自在。所以我去信請族兄和阿兄一同設法,總算是別人不太在意我,所以便留下了。”裴寧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罕有的笑容,伸手在杜士儀肩膀上輕輕一拍,繼而語重心長地說,“十九郎,你和玉曜的婚事,我怕是沒法去參加了,所以這賀禮,索性我就提早送了給你們!希望你們彼此同心,百年好合。”
一旁的王容也沒想到裴寧竟會留下來,當看到那個送到面前的盒子時,她有些心情複雜地接了過來,見裴寧示意當面打開,她小心翼翼打開了蓋子,立刻驚歎了一聲。聽到這驚歎,杜士儀忍不住湊過去一瞧,緊跟着卻也愣住了。
盒子中是兩個穿着蜀錦衣裳的木人娃娃,只是,一刀一刻間,那五官輪廓的神韻卻活脫脫就是他和王容的翻版。他甚至忍不住伸手去摩挲着那豔色的衣裳,這才擡頭看着裴寧說,“三師兄,等到我們成婚的時候,一定把這一對娃娃放在新房案頭!你在江南,萬望多加保重,來日黯之也會到此上任,還要請你多加訓誡。”
“江南有我,你儘管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