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銓選用裴光庭的循資格之法之前,所謂開銓,也就是主持銓選的官員可以出尚書省吏部與人接觸,是在三月三十日。然而開元二十年初,裴光庭奏請,開銓的日期被提早到了正月。所以,開元二十年銓注的時限,也就得在開元二十一年初上元節的大假之後立刻進行,和科場省試的時間竟是正好重合。抓住這一點的蕭嵩自是再次在朝堂大加抨擊,奈何裴光庭還病在家裡,竟是反駁不能。
好在這一年主持省試的不再是考功員外郎,而是禮部侍郎,總算讓原本就忙到腳不沾地的吏部得以喘一口氣。可是,因爲天子要巡幸北都太原府,而後臘月回長安,故而從上到下再次忙了個倒仰。
十銓由蕭嵩報請天子欽定,但因爲正值年末,又要轉遷長安,故而並未對外公佈到底是誰,只有蕭嵩和杜士儀這兩個當事者知道。
自從當年邀約王容一塊前往蜀中之後,杜士儀就不曾一個人孤零零度過新年,可這一次妻子和新出生的女兒尚在雲州,他身邊只有兒子杜廣元,還要隨駕北都,自是不得不將兒子暫時託付給了永豐裡崔家代爲照管。而由於長子崔承訓和幼子崔錡都已經出仕,趙國夫人和崔五娘這幾年也是長安洛陽兩頭住,知道天子巡幸北都之後就不會回洛陽,而是直接經由潼關回長安,她們母女倆乾脆帶着杜廣元以及崔家其他孩子們早早坐上了牛車,從洛陽緩緩西行前往長安。
等到隨駕太原的杜士儀跟着行程緩慢的天子一行回到長安時,已經是臘月底的事情了。好在天子也知道這樣長安洛陽再加上太原來回折騰,百官都疲憊不堪,因此大手一揮便給百官輪流放了假。儘管杜士儀這個中書舍人脫不開身,只能和張九齡輪休,可總算是喘了一口氣。等到除夕這一日,知道他一個人攜子寂寞,平康坊崔宅趙國夫人又相邀他過去和杜廣元團聚過年,最後父子倆索性在崔宅借住了一個晚上。
正月初一一大早,他便帶着裝束一新的兒子離開崔宅回家,預備前往岳父王元寶以及城外朱坡山第杜思溫處拜年。在別人家守歲,有些人興許會不樂意,但對小孩子來說,確實是一次別開生面的體驗。崔家兄弟多人口多,小孩子就更不少了,杜廣元在雲州時還見過自己的兩個表哥表姐,這次又和只比自己大一丁點崔儉玄和杜十三孃的次子崔朋混熟了,自然更是玩得難捨難分。此刻坐在父親前頭乘馬而回,杜廣元仍然有些戀戀不捨。
“阿爺,阿爺,什麼時候請崔家朋表兄到家裡來玩耍好不好?”
“才讓你瘋玩了這麼多天,這就又惦記上了?你阿孃開春就要回來了,那時候家裡有了女主人,下帖邀人就行了。”可不等兒子歡呼雀躍,杜士儀便笑眯眯地說道,“不過,廣元,你這些天的功課做得如何?要知道,你阿孃可不像你阿爺我這麼好說話!”
一聽到功課,杜廣元那張小臉立刻比苦瓜還苦。他沒敢回頭和父親去磨嘴皮子,要知道父親常常是向着他的,可母親卻根本沒得商量可打,有這功夫,還不如回頭趕緊去補上那些該寫的字!於是,他只顧着扭來扭去想着如何應付母親而發愁,甚至連原本打算向父親討要點過節的小玩意都忘了。
而等到杜士儀在自家門前下馬時,門上就稟報了另外一個消息。
“郎主,杜二十一郎從江南迴來,已經到洛陽了。”
杜黯之在江南一連兩任,政績都還不錯,倘若不是此次杜孚去世,其作爲兒子不得不丁憂守孝,下一任應該能夠跨上大大一步。想到這一年一度的正旦佳節,別人家都在歡喜過年,而樂城坊杜孚家中還不知道怎樣愁雲慘霧,杜士儀想了一想,進門之後就叫來了赤畢問道:“之前給叔母的年禮,送的是什麼?”
赤畢乃是崔家舊僕,昨天杜士儀本要帶他一塊去永豐裡崔家的,卻被他婉拒。留守家裡的他聽出了杜士儀的言下之意,當即爽快地說道:“依照郎主吩咐,樂城坊杜家既是主人新喪,送禮的時候要不失優厚,又得符合喪家所用。所以,送的是十斤絲綿,八匹素綢,六匹細葛,文房四寶一套,此外便是金銀壓勝錢二十枚,雖說他們未必用得上,但想來因爲家中有喪,萬一需要卻沒有預備,也就沒意思了。這些都是白娘子辦的,我們男人比不上女人細心。”
“幸好幼娘把白姜給送回來了。之前從洛陽遷回長安,秋娘病了,這一來實在是千頭萬緒麻煩多多。”杜士儀一想到自家上下遷回長安時人仰馬翻的樣子,再對比一下三省六部那大搬家,就不禁想在心裡嘆氣。關中有天險,但卻不能養活這麼多人口,洛陽水路方便糧食供給充足,卻因爲無險可守,不適合作爲永久的都城。說實話,平心而論,後世元明清皆以現在的幽州爲都,確實比眼下的兩頭折騰強。
然而,現下的幽州雖爲大都督府,也曾經是好幾朝的古都,但比起漢隋皆定都的關中,仍然相差太遠。更何況,現如今大唐的敵人中,最強的就是北面的突厥,西面的吐蕃,東北的契丹和奚還無傷大局。
“等我去拜見了岳父和老叔公回來,便親書一封,到時候你派人送去洛陽吧。”
儘管王容仍在雲州未回,可杜士儀帶着杜廣元登門拜見,仍然是喜得王元寶無可不可。事實上,女婿去歲到洛陽官拜中書舍人的時候,他是拼命按捺得意的心理,這纔沒有特地趕到洛陽去,連兩個兒子都被自己死死壓住。現如今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小外孫,王元寶實在是比嫡親孫兒還要喜愛,拉着問東問西好一會兒,最終便連聲吩咐道:“去把我枕頭邊那個匣子拿來!”
等到王容的長兄王憲親自去後頭,不多時捧了一個小小的雕漆紅木匣子出來,王元寶就一把塞在杜廣元手中,笑眯眯地說:“拿好,這是外祖父送給你的。”
“這……”杜廣元歪頭想了想,繼而便開口問道,“敢問外祖父,表兄們可也有?”
“有,有!”王元寶不由分說地點了點頭,而在王憲的目視下,他和弟弟的幾個兒女自是誰都不敢違逆,齊齊應聲。
杜廣元雖說還聰明,但聽說表兄姊們都有,他就立刻心安理得地收下了,還像模像樣鄭重其事深深一揖道:“外祖父,阿孃常對我說,長者賜不敢辭,外祖父的禮物我收下了。將來等我長大了,一定回贈外祖父更好的!”
這後面一句應該不是王容教的吧!
杜士儀被小傢伙逗得不由莞爾,待到被王元寶留着用了午飯,他聽出了其旁敲側擊的口氣,是想爲兒孫們謀一個將來,他就欣然頷首道:“等到廣元他日正式啓蒙的時候,請兩位內兄各挑一個聰穎的孩子來,我會延請名師爲他們授課。”
傍晚,杜士儀帶着杜廣元趕到了朱坡山第,拜見了杜思溫這位老叔公時,已經七十有八的杜思溫同樣也提出了類似的要求。
“儘管如今杜氏族學亦是在京兆頗有些名氣,可各家往往講的是家學淵源,父親母親甚至叔伯姑姑這樣的親長親自教導小輩,把各自的家學一輩一一輩傳揚下去,而這樣教導出來的晚輩,等到了少年時,再往別家名師那兒一送,名聲也好學問也好,自然也就能更勝一籌。君禮,如今杜氏子弟之中,你爲年輕一輩第一人,往上頭固然有看似比你官位高的,可那都只是在外任爲刺史,抑或在其他寺監掛一個好聽的名頭。”
十幾年過去,當初精神矍鑠的杜思溫,已經不可避免地走進了人生末年。說到這裡,他不由自主重重咳嗽了幾聲,繼而方纔低聲說道:“朝堂的官員之中,韋氏最盛,其次是裴氏,而如崔盧李王鄭等五姓七望,其實都要瞠乎其後,我京兆杜氏就更不用提了,自從杜正倫泄南杜地氣,這些年人才越發凋零。要讓宗族多出賢才,多出名宦,君禮,我只能寄希望於你了。我只希望,他日你被稱之爲京兆公的時候,京兆杜氏能夠比今日更加繁盛興旺!”
答應了杜思溫,來日會挑選和兒子杜廣元年紀相仿的杜氏子弟,放在身邊耳濡目染,杜士儀心中不禁沉甸甸的。沒有杜思溫的支持,他走不到今天,可身後跟着龐大的宗族,也就意味着他這個目標會很大。然而,京兆韋氏細細數來少說也有十幾房,最最出名的就有九房,可京兆杜氏呢?此次他爲十銓之一,不可能一點風聲都沒有,但杜思溫根本都沒有提,顯而易見,杜思溫是把希望放在今後了,而不在此刻一時一地之得失。
上元節後十銓注擬的前一夜,杜士儀又輪到宮中當值。儘管知制誥值夜中書省,是爲了以備天子夤夜召喚書寫誥旨,但杜士儀當了大半年的中書舍人,這種事情一次都沒遇到過,大多數時候也就是和衣而睡熬過一晚上而已。然而,這一天晚上他剛剛迷迷糊糊合上了眼睛不多久,就突然察覺到有人死命地推搡着自己。
“杜中書,杜中書!”
驚醒過來的他見面前的人赫然是跟從自己的令史林永墨,他便揉了揉眼睛沉聲問道:“出了什麼事?”
“陛下急召!”林永墨用有些顫抖的聲音如此說了一句,見杜士儀果然也倒吸一口涼氣,他便連忙提醒道,“外頭已經有宦者提燈在等,杜中書還請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