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碑文不比尋常只需一二百字的誥旨,若是平常時候,那些因文采而著稱的名士大多都不是無償接下別人的神道碑文,而是會收納數量多少不一的潤筆。如張說這樣身在高位而又執文壇牛耳的,若非至親好友求上門來,等閒人千金尚且難求一碑。故而有時候,這樣的交易除卻是喪家爲臉上貼金的一種手段,也同樣是行賄的一種手段。只不過,爲了確保自己的令名不至於被人詬病,那一篇神道碑文倒還是要盡心竭力粉飾的。
至於一晚上寫一篇神道碑文,這簡直是強人所難。就算是快手,一晚上打個草稿都還來不及,更何況寫完?
然而,杜士儀知道李隆基終究心中有些芥蒂,能夠用這件事把今晚上這一樁幾乎是翻天的變故遮掩過去,他也沒什麼心理不平衡。即便沒有李隆基欽點,金仙公主的神道碑,他原本也是打算親自操刀的。因此,喝了一口濃濃的茶葉,他提筆飽蘸了之前親自磨好的半硯臺墨,繼而舉重若輕地在紙上寫下了第一筆。
“朝散大夫守中書舍人,集賢殿學士,藍田縣開國子臣杜士儀奉敕撰……”
一夜北風中,屋子裡的燈自始至終一直亮着。而在外頭的夜色之中,卻有一個個人被堵住了嘴送出了這個地方,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後頭寢殿內,李隆基少有地一人獨眠,可卻翻來覆去睡不着,直到一個人影躡手躡腳地進來,卻在距離榻前六七步遠處停了下來,他方纔輕聲喚道:“力士?”
多年君臣,李隆基和高力士在某種程度來說,早已經同調。聽到這一聲喚,高力士便立刻低聲答道:“大家,是奴婢。外頭北風呼嘯,奴婢恐怕陛下會睡不好,所以特地來瞧一瞧。”
“你算得倒準,朕確實睡不着,彷彿一合上眼,就能看到麗妃當年翩翩起舞的樣子。”李隆基不知道多少年沒有想起過當初青春年少時的趙麗妃了,可今晚這一想起來,他就不禁心煩意亂。此刻,他沒有看仍然維持着行禮姿態的高力士,淡淡地問道,“朕問你,你覺得太子今次可冤枉?”
“大家若不是認爲郎君爲人所誣,又怎會只是薄責了事?”
高力士很明白李隆基心中所思所想。儘管太子李鴻的儲位岌岌可危是事實,但他素來的宗旨就是不偏不倚。即便養父高延福出自武氏,故而武氏中人都認爲他應該是自己人,可他的定位始終明確得很,自己忠於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當今天子。故而,他在說出這麼一句中肯的話之後,繼而又恭恭敬敬地說道:“郎君這些年來成婚生子,不再是孑然一身,有時候性子難免急躁,而宮中人往往踩低逢高,想來一時因撻責而心生怨怒,以至於構陷郎君也是有的。”
“你不用幫他說話,朕當年偏寵於他,如今子女衆多,他身爲太子薄德寡能,朕對他多有不滿也是事實!”李隆基輕哼了一聲,隨即就若有所思地說道,“倒是杜君禮所言,朕也有些狐疑,緣何不是別人,而是他?想想他回京之後,其他的事情興許只是按部就班,但此前大考之際,他一手揭出了考功舞弊的案子,因而那些胥吏痛恨於他,因此和宮奴勾連,以至於打算陷他於死地,這是最可能的!”
“聖人英明!”高力士知道不管李隆基是真的這麼想,還是有意這麼說,這都是爲此事徹底定了性,他自不會多事。等到他巧妙地漸漸拐開了話題,說到了寧王山池院,又說到了薛王此次兒子和孫子同一天出世,漸漸的,他就覺察到了李隆基的倦意,聲音自是越壓越低,直到聽見榻上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他這才躡手躡腳地緩步後退,悄悄出了門外。
無論是兄弟姊妹也好,妻妾也好,兒女也好,當今天子心目中最重要的,永遠都是自己。故而,他獨寵武惠妃,卻在試探性地向大臣提過一次冊後就閉口不談,甚至於太子也時至今日尚未更易。原因只有一個,李隆基親身經歷過那個武氏主宰天下的年代,對於後宮干政本來就警惕得很,更何況武惠妃就是出自武氏!只不過,天子這樣****不清的態度,太子李鴻固然心懷怨言,武惠妃又何嘗不是心急如焚?
一夜的呼嘯寒風過後,次日一大清早,熬了整整一夜的杜士儀特意用冰冷的井水洗過臉,又用過湯餅和小菜,除卻眼睛裡頭有些血絲,精神卻還尚好。而高力士站在書案前親自過目了那一篇約摸七八百字的神道碑文,只覺得字字珠璣,清逸之氣以及哀婉之意拂面而來,不禁擊節讚歎道:“果然絕妙好文!大家若是看了,必然會爲杜中書這生花妙筆浮一大白,金仙長公主若泉下有知,一定亦會滿意的。”
“也是因爲此前我便仔仔細細琢磨過,倘若這篇神道碑文有幸由我草擬,應該寫些什麼,如今總算是幸不辱命!”
“那是自然。”高力士笑眯眯地點了點頭,旋即就說道,“時候不早,杜中書也該去預備參加朝會了。對了,今日是吏部銓試之日,預祝杜中書馬到成功。”
“我只是一後輩,不過是跟着諸位前輩好好學一學而已。”
杜士儀口中這麼說,人卻打起了精神。他很清楚,昨晚上打的是不期而至的遭遇戰,而今天開始的這一仗,方纔是他蓄意通過大考,從考簿舞弊撕開了一條口子,進而從吏部尚書侍郎手中奪下銓選大權後的最好機會,也是唯一一次機會!下一次,若想通過銓選再做什麼,那恐怕不太可能了!
昨夜杜士儀輪值宮中後被召入山齋院,這種事情在朝會上幾乎無人知曉。但凡知情人士,高力士奉李隆基之命,親自帶頭幾乎都給處置乾淨了,至於中書省那些當值的吏員,都以爲杜士儀是被李隆基召入宮寫金仙公主神道碑文,故而這個理由倒是廣爲流傳,就連蕭嵩在朝會上奉旨宣佈主持十銓的官員名單,退朝之後也忍不住問了一句。唯有身爲始作俑者的李林甫,看着氣定神閒和同僚說話的杜士儀,心底滿是不可思議的詫異。
要知道,就算出首告密的那傢伙並不是真正的當事者,可太子勾連大臣這樣要命的事,竟然也能夠被杜士儀翻轉過來?幸好,他這一次是通過人旁敲側擊,否則若是這次偷雞不成蝕把米,那就糟糕了!
儘管裴光庭的循資格銓選法遭到各方紛至沓來的批評,但從可行性來說,卻擁有不可抹殺的優勢,那就是能夠大大降低一年一度在冬天裡雲集京城的選人。只有那些年限資格盡皆到了的選人,方纔能夠在冬選上頭獲得銓注官職,其他的就算再有賢能,等閒也不可能脫穎而出——畢竟,一年到頭大唐上百個州,一千多個縣,再加上京官,每年六品以下的空缺少說也有七八百,主持銓選的吏部主官哪有精力細細地審查這數千選人?
這一次主持今年銓選的,不再是往年的吏部侍郎,而是整整十位大唐有數的高官,效率看似要高一倍不止,但實則卻不然。除卻吏部侍郎李林甫,其餘人多半都沒有在吏部爲官的經驗,而七年前的十銓時,即便是蕭嵩都尚未有那個資格,更不要說別人。所以,李林甫不得不答應在銓試之後,爲這些搶自己飯碗的同僚仔仔細細上一堂培訓課。
在銓選之前,其實吏部南曹早已在一個月前就開始針對選人遞交的解狀、告身以及林林總總各種各樣的文書進行磨勘。在這一個月中,南曹是鎖曹磨勘,不但不上朝,而且所有官吏不得回家,可以說這一個月就是吏部南曹最辛苦的一個月,要把幾千份選人的材料全部過手覈查,檢驗是否有冒名、舞弊、塗改等等各種作弊行爲,同時將不符合資格的人篩選出去,然後把留選和駁落的選人長名榜張貼出去公諸於衆,申報中書門下、吏部銓曹、御史臺和政事堂。
經歷這樣繁重的工作之後,判南曹的那位吏部員外郎瘦上十斤都不奇怪。故而吏部銓曹人人都想當,但南曹誰也不想管,就是因爲一個權重,一個繁雜。儘管如此,南曹卻有唯一一個連吏部尚書和兩位侍郎都難以奪去的職責。那就是每年空缺出來的官職,都是由南曹員外郎分派成三組,以供吏部尚書和侍郎在選人中進行銓注。倘若判南曹的員外郎不是自己人,那麼身爲尚書或是侍郎,興許分到手上的全都是一堆偏遠地區的官,要想照顧自己人是想都別想!
而南曹磨勘之後,是銓曹的複覈,這一工作也早已在三天之前全部完成。故而這一日的重頭戲,是銓試。
吏部銓選,亦是身言書判四條。其中身和言,全都是泛泛而談,大多數人都能通過,書法也就是字的好壞,也沒有太過統一的標準,只要不是一手狗爬式,不難過關。然而最難的試判卻是比進士及第後的吏部關試更加困難。每年銓試出的兩道判,常常能夠讓不少自忖滿腹經綸的選人抓狂鬱悶到死。所以,裴光庭的循資格一出,每年符合資格前來集選的選人沒這麼多,試判也就沒那麼難。
這會兒,當杜士儀跟着今日還要一併充當試官的其他高官來到試判的尚書省都堂之際,在門口就聽到有人在那稱頌裴光庭的聲音。可在一片稱頌聲中,也有人不屑地譏諷了一句。
“開元十五年那會兒,銓試是糊名試判,因而不能舞弊,才學不足的只能怏怏而歸。如今卻因爲循資格,賢與不肖皆能注官,諸位還稱頌這是美政?簡直是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