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歲的銓選既然是分成了十銓,所有員闕,也就是正好出缺的官職,和所有通過南曹磨勘駁放以及銓試的選人一樣,都分成了十組,分派到了主持十銓的各位官員手中。蕭嵩既爲宰相,這一次又從吏部手中硬生生把這塊大餅給奪了過來,自然對於十銓的員闕分組格外關心,其他人不管從前是否眼熱吏部的銓選大權,但今年既奉詔主管這一攤子,自然也不會都做聖人。於是,對於如何分派員闕的問題,負責此事權判南曹的吏部員外郎自然是進退兩難。
一面不好違逆自家頂頭上司,也就是吏部侍郎李林甫的吩咐,一面還要照顧好諸位大佬的情緒,之前那磨勘的一個月就已經讓他生不如死,現如今更是恨不得去死一死。在銓曹複覈以及銓試的這四天中,這位乾脆借病撂了挑子,於是,李林甫還未反應過來,蕭嵩就已經把分員闕的這件事交給了新任吏部郎中韋陟。
“韋郎中着實面面俱到。”
林永墨既然得杜士儀允諾,自是更加不遺餘力侍奉在側。此時此刻,隨着杜士儀入銓房的時候,他禁不住讚了韋陟一句,見杜士儀示意自己繼續說,他就低聲說道:“韋郎中名門子,雖然驟遷吏部,但人望卻是一時無二,旁人無不服膺。此次分十銓員闕,他以裴員外爲助,將好壞員闕按照遠近分成四等,每一等按照數量配屬給主管十銓的杜中書等各位。至於選人,則是把名字寫在紙條上放入一木箱中,分別拈鬮放入各位名下。這消息傳出之後,縱使想再去施壓或是求情的,也都偃旗息鼓了。”
杜士儀和韋陟沒打過兩次交道,真正近距離照面說話,還是之前在玉真公主別館的那一次,此刻聽到其竟然在南曹員外郎撂挑子之後用了這樣的辦法,他不禁嘖嘖稱奇。然而,之前他就打聽到韋陟請裴寧相助,在今日十銓注擬之前,他抽時間和裴寧見過一面,那份只有自己以及赤畢知道的宇文融遺留下來的名單,也就多出了又一個知情者。他對自己這位看似冷麪,實則卻熱心而且熱血的三師兄素來信賴得很,儘管此時分到手的員闕和選人他還不知道,心裡卻並無不安。
該做的已經都做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之所以每年銓選都要所有符合資格的選人齊集京城,就是因爲之前南曹磨勘的解狀以及家狀需要選人親自提交,銓試也要親自參加,最重要的是整個銓選最重要的一關,也就是注擬,需要主官在選人面前問其便利,然後按照員闕來進行注官。這規矩聽上去彷彿很人情化,但要是碰到一個鬼神莫測的吏部侍郎,你對他說,我想求江南,最好是吳地的縣尉,他卻直接給你一個西南蜀地的官缺,那選人除了欲哭無淚,也可以行使自己的權力。
那就是在第一天的注擬結束,第二天發榜後立刻提出退官陳情,然後參加三日後第二次的注擬唱名,如果還不滿,那就可以退官之後參加三日後的第三次。至於若是九日之中的三次注擬都不滿者,則可以再次放棄,參加明年春季的注擬。可春季注擬就沒那麼多繁文縟節的程序了,不用銓試書判,直接注擬官職,可這最後一次機會,當然就好壞全聽天意,注擬了官你就得去,沒有任何商量,除非你情願請辭回老家,等待異日天子可能會想起你,抑或宰執高官和你有舊這種萬分之一的機會。
這都是之前銓試過後李林甫給衆人緊急培訓了一下吏部注擬的程序時,杜士儀從李林甫口中聽來的。不能否認的是,李林甫的口才也好,能力也好,確實是上上之選,很複雜的事被他生動地幾個比方,就解釋得清楚而透徹。至少,當他刺客踏入銓房的時候,心境已經是和往常沒有任何不同。
具體分到了些什麼樣的選人和員闕,此時此刻都一覽無遺。
杜士儀首先在那張員闕表上一掃而過,計有西南蜀地各州縣出缺的州縣佐官一共二十六個。這是他曾經任過兩年多縣令的地方,自是熟稔,當下就輕輕舒了一口氣。緊跟着,是河北道幽州的官缺,總共是十個,他對此也深爲滿意。再接着,是嶺南道桂州都督府下轄的官缺,其中甚至連縣令都有,總共是三十一個。毫無疑問,這就是所謂的惡缺了,這種地方往往是縣令都沒人願當,更不要說縣丞主簿縣尉這樣的佐官。尤其是下轄有很多當地生蠻的地方,身爲縣官的壓力自是如同大山一般,足以讓人透不過氣來。
而在這些大頭之外,尚有京官三員,分別是中書主書一人,秘書省校書郎一人,戶部度支主事一人,這都是一等一旁人趨之若鶩的要緊官缺。餘下都是些零零碎碎分散各地的官缺,有些小縣倘若不是註明了所屬的州,就連他這個對大唐地域頗爲了解的中書舍人也未必聽過。
杜士儀落座之後,林永墨溜到其他銓房去打聽了一番,不消一會兒就回來稟報了。杜士儀本已聽說了韋陟的措置,此刻聽林永墨提及各方反應,他就知道,十個人中,每人分到的員闕確實都有好有壞均勻得很,能夠保證衆人勉強照顧到關係戶,不至於跳腳罵娘。此刻,打開了選人名單的他一目十行看了下來,最終輕輕舒了一口氣。他欣喜的是,此前赤畢打探下來,今冬參加集選的選人中那四個在宇文融那張名單上的人,全數都在他這兒,想來裴寧應該費了大工夫!
從前吏部注擬時的三銓,是吏部尚書掌管的尚書銓,以及兩位侍郎主管的東西銓,如今既是十人掌十銓,自是按照官階以及官資的高低,從蕭嵩的一銓開始,到杜士儀的十銓。當第一個選人踏進這間選房看到杜士儀時,儘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他仍然難免在一陣遲疑過後方纔慌忙行了廷參禮。
“山南西道鄭懷章,歷任江陰尉、濟州兵曹參軍、綿州戶曹參軍,今守選期滿,你可有什麼額外請求?”林永墨按照一貫的規矩,代杜士儀開口問道。
三任都是低品的州縣佐官,而且這鄭懷章年紀已經五十出頭,杜士儀一看便知道,那是一個仕途蹉跎的選人。可從官缺來看,無論江陰還是濟州抑或綿州,都至少是頗爲富庶的地方,再看其那掩不住的肚腩和氣色服色,他又很容易地判斷出,這是一個家境不錯有些背景的人。此刻這一問過後,他就見對方再次賠笑深深一揖:“啓稟主司,在下在蜀中和江南山東都呆過,只求這一任能在京畿或是都畿,哪怕是一個縣尉也絕無怨言。”
杜士儀當年因制舉高第而授萬年尉的時候,也不知道羨煞了多少人,他當然知道這鄭懷章求此官的心理。因此,他微微一笑便搖了搖頭道:“若是照你的官資和官階,求此並不過分,只可惜,我手中並無京畿道以及都畿道的員闕。”
此話一出,鄭懷章登時大失所望。見杜士儀的臉色不似作僞,他咬了咬牙,這纔再次開口說道:“那在下三任外官,希望能夠留京……”
“你歷年考績,罕有中上,多爲中中,甚至還有一箇中下,而銓試書判的結果,不過第五等。”
儘管杜士儀並沒有直接拒絕,可這樣平淡的敘述自己所有的條件,鄭懷章不禁面上一陣青一陣白。猶豫許久,他終於放棄了不切實際的幻想,垂頭喪氣地說道:“主司慧眼,是在下孟浪了。若是可以,只求河北道或是河東道大州錄事參軍。”
杜士儀當即在注擬簿子上寫了一筆,而侍立一旁的林永墨瞥了一眼,當即高聲唱名道:“山南西道鄭懷章,注擬冀州錄事參軍。”
此前兩次所求皆被回絕,可杜士儀至少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樣年少氣盛不給人機會,此刻聽到自己注擬的官職,鄭懷章仍是心中歡喜,道謝再三方纔長揖退出。這第一個之後,杜士儀也就更加駕輕就熟了。
儘管每一個進來的選人都有這樣那樣的要求,有的如同鄭懷章最初一樣所求甚大,但在他連消帶打之下,大多數人都不得不接受次一等甚至次兩等的注擬。只有兩個因爲考績以及才能實在太差,因而被注擬了嶺南官缺的選人,離去的時候帶着難以掩飾的悻悻然,也不知道會不會提出退官陳情。
一整個上午,杜士儀一口氣注擬了三十餘人,當林永墨出去問了一聲時辰,回來之後便在他耳畔說道:“中書,其餘各銓房中,有的已經結束了,有的也正在尾聲,蕭相國說是午時準時停注擬進食,中書接下來再注擬一人,差不多上午的注擬就該結束了。”
“好。”
杜士儀看着選人名單上接下來的一個人,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這時候,林永墨方纔高聲宣道:“河東道晉州,趙康年。”
隨着這個聲音,一個身材高挑乾瘦的馬臉中年人進了銓房。只見他約摸四十出頭,身上一身半舊不新的羊皮襖子,靴子上依稀可見清清楚楚的泥漬。然而行禮之際,他卻沒有左顧右盼,神情專注目光透徹,長揖之後便直起身來。
“初任秘書省正字,坐累出爲河北道邢州龍崗尉,再任魏州昌樂丞,魏州司戶參軍,除卻初任之外,三任均在河北道,此次注擬,你可有所求?”
聽到林永墨報出了自己的履歷,趙康年便淡然自若地說道:“只求一官,天南地北均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