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辭行的人,杜士儀在此次出發之前,已經一一或登門或致信辭行了,岳父王元寶那兒也再次承諾了,來日幫忙請人教導其兩個嫡孫。因此這一天他臨行之際,出長安城送者不過寥寥幾人。其中,嗣趙國公崔承訓作爲姻親,代表母親和阿姊前來相送,姜度這個嗣楚國公竟是也到了場。兩人都是襲爵而又沒有尚公主的公卿子弟,雖則性子不同,但還說得上話,各自盡了情分就一同回去了。可讓杜士儀沒想到的是,裴寧竟然再次親自來了。
“三師兄,今天可還有朝會……”
“你以爲我會莽撞到缺席朝會來送你?自是有蕭相國和韓相國允准的。”裴寧一言既出,見杜士儀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他就輕聲說道,“大師兄昨日剛剛來信,他說,代州耆老雖說盡力挽留,但那位新任使君是個小心眼的,所以他已經請辭了經學博士,代州裴氏延請他在代州建私學,任山長,就是扣着他不放回來,他想着你在代州花費了不少心血,最後就半推半就答應了。”
杜士儀知道自己在雲州也好,代州也罷,政績軍功暫且不談,只論在當地軍民心目中的聲望,後來者要追上確實難度十足,正因爲如此,新任長史容不得州學中還扎着一根釘子也並不奇怪。只是,代州裴氏如今的話事人裴明亞能夠留住盧望之,甚至還爲此開立私學,想來也經過了深思熟慮,而他那位大師兄竟然能夠答應,兩邊一拍即合,顯然正如裴寧所說,是因爲他的因素更多些。
“回頭我會親自寫信,多謝大師兄這苦心。”
裴寧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杜士儀那龐大的隨員隊伍,因笑道:“聽說杜審言的孫子杜甫杜子美,昨夜被你身邊那李太白三位強拉到你家裡去了,今早就隨你一道前往鄯州?”
“三師兄這耳報神未免也太快了吧!”杜士儀凜然大驚。
“當時他們三個在酒肆中鬧得很不小,不但我知道,恐怕其他很多人也都知道了。別的我不想多說,你如今隱隱爲京兆杜氏這一輩最有話事權的人,行事小心些。襄陽杜氏雖追根溯源,和京兆杜氏源出一脈,郡望卻遠遠不及,杜子美在外稱杜預之後,樊川南杜北杜,多有杜氏族人心懷鄙薄。雖爲同姓,同出一源卻老死不相往來的,世家大族之中多了。便好比我和兄長以及裴京兆,人稱南來吳裴,甚至連本來的壽陽裴氏之稱都罕有人知,還不是因爲當年從河東南遷之故?”
這些當年舊事,裴寧也沒有親身經歷過,談不上有多刻骨銘心,此刻提醒與其說是感同身受,還不如說是防患未然。因見杜士儀從最初的漫不經心到鄭重其事,他便露出了一絲罕有的笑容:“時候不早了,啓程吧。我既然回了長安,必然不會讓你一番心血白費,該照拂的人我會留意,尤其是那張名單上的人。”
“那一切就拜託三師兄了!”
杜士儀深深一揖後,這才轉身大步走到坐騎前,翻身上馬後再看一眼那已然策馬疾馳回了長安城的人影,他一時又想起了在嵩山盧氏草堂求學的那短短數年。
那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歲月,他不但學了很多東西,而且得了最令人敬服的師長,最珍貴的知己!
杜士儀自動請纓前往鄯州監赤嶺立碑事,與他同行的,還有左金吾衛將軍李佺。至於其餘的隨員,那就更加龐大了,侍御史苗晉卿和左拾遺唐明,兩個門下錄事,再加上杜士儀自己捎帶上的李白、杜甫、孟浩然、王之渙、顏真卿、宇文審、張興、鮮于仲通,竟是有三百多號人。當然,這其中最多的就是金吾衛將卒,一路上那些驛站往往全都騰出來也不夠居住,李佺只能讓士卒輪流入驛站歇息,其餘的在外頭紮下帳篷暫居。
從長安西行,經武功、虢縣、陳倉,便進入了隴右道秦州的地界。儘管風土人情並未有顯著不同,但自此再往西北,就是那一條狹長的河西走廊,故而河隴之地素來是大唐和吐蕃長年拉鋸戰的焦點,就連驛站也往往爲大軍提供補給,倒是能夠容納他們這一行人了。李佺雖爲武將,但頗通經史,而杜士儀對於武人素來禮敬,兩人一文一武,一路上逐漸熟絡,倒是頗爲相得。而投宿驛站或旅舍的時候,李佺從來都將最好的房間騰給杜士儀,杜士儀拗不過他,也只能領受了。
這一日傍晚,衆人照例投宿在了渭州襄武城內的旅舍,隨行兵卒則留在了城外驛站。如今已經過了立夏,白日漸長,眼見天還沒黑,李白等人呼朋喚友自去襄武縣城中逛了,杜士儀本在整理隨身書囊,突然聽到外間從者通報苗晉卿求見,他連忙放下手中書卷迎了出去。一出門,他就看到苗晉卿站在那兒,當下笑道:“別人都去了縣城中一觀渭州風光,元輔兄怎麼留下了?”
“我都已經年近五旬了,和這些意氣風發的年輕俊傑廝混在一起,越發讓我覺得自己老了。”話一出口,苗晉卿便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聲,“當然,站在杜中書面前,我就更覺得兩鬢蒼蒼人已老朽了。”
“當年和元輔兄在貴主別業初見,到如今一晃已經十五年,元輔兄正當壯年,何來一個老字?再說如今又不是在官署議事之所,元輔兄一口一個杜中書,難道就不覺得見外?”杜士儀說着就將苗晉卿請了進屋,等到其落座之後,他方纔說道,“一路西行辛苦,元輔兄若是有什麼不便,還請儘管明言告我。”
苗晉卿性子謙柔,就因爲裴光庭同爲河東郡望,他又文采卓著之故,有過推薦他爲中書舍人的意思,沒想到事情都沒成功就礙了蕭嵩的眼,以至於曾有消息言說,他要轉遷洪州司馬,可結果到頭來卻是隨杜士儀西行,這樣的結果他已經很慶幸了。此刻見杜士儀虛懷若谷,他不禁暗自讚歎。
怪不得當年在玉真公主別館,王泠然還曾經和杜士儀相爭,可不數年之後,王泠然竟是甘願在雲州爲杜士儀下屬,至今未歸,果然令人折服!
“哪有什麼不便,那位李將軍凡事讓着你,你又凡事都讓着我們,不但唐拾遺,就連那兩位門下主事,也對此心懷感恩。”
“官場沉浮本是常事,賢者因人受過就太冤枉了。我只是做了自己分內事,元輔兄此行還掛着巡邊的名頭,至於各位屆時能否回朝,我卻不好擔保。”
“河隴至不濟,終究距離長安不到千里,功過自有人稟告聖人,我等已經很知足了。今天來也是因爲瞅到了一個空處,所以他們都讓我來謝一聲你。君禮,上黨苗氏耆老年初也曾經寫信給我,對你不計較昔日恩怨,於十一叔二子的提攜稱頌備至。十一叔年前遷衛州刺史,如今心緒比從前好多了。”
所謂的十一叔,便是苗延嗣。當年苗延嗣爲張嘉貞謀主,因爲次子苗含液和杜士儀爭狀頭不成,一度給他使了無數絆子,直到張嘉貞倒臺,他這個中書舍人也同樣左遷,這一跤跌下去就沒爬起來過,現如今雖是一州刺史,可比起當年的風光自是相差極遠了。至於苗含澤和苗含液兄弟全都先後在杜士儀麾下爲官,他還對他們照拂備至,這也難怪上黨苗氏耆老要讚歎備至,要知道,這可謂是以德報怨的典型了。
儘管杜士儀自己覺得他只是把父與子的界限劃得很清楚罷了。苗延嗣可惡那是他自己的事,苗含澤是正人君子,苗含液傲氣而又不失正直,所以對苗晉卿的溢美之詞,他打了個哈哈謙遜推辭,留着人坐了一陣子就將其送了出去。他很清楚,這次隨員中固然有苗晉卿一個,但無論是苗晉卿的年紀也好,資歷官階也罷,乃至於才能人望,即便人性子再謙柔,他一時半會都是很難駕馭的,這樣的人,結個人情也就行了。
所以,苗晉卿是陪綁,他更在意的是其他三個!
苗晉卿前腳剛走不一會兒,外頭就再次傳來了一聲通報:“中書,杜郎君求見。”
杜郎君三個字,每次聽人這麼說,杜士儀就有一種穿梭時空回到當年的錯覺。等到他應了一聲,見杜甫進了門來,他就完全恢復了過來。儘管最初見面時,杜甫彷彿有些靦腆,但同行的這些天裡,他沒見杜甫展現詩才,可卻看到此子和李白一塊顯露了一手百步穿楊的箭法,甚至還看到李白拉着人私下裡練劍!據極富八卦精神的王之渙背後透露,杜甫的叔父當年便曾經在祖父杜審言被冤之際手刃仇人,一時傳爲美談,故而杜家人兼修文武乃是家風。
“子美,坐下說話。”
杜士儀雖如此說,可杜甫進門後面上青一陣白一陣,掙扎良久方纔突然一躬到地道:“請杜中書恕我欺瞞之罪。”
“嗯?”杜士儀這下子愣住了。難不成這個杜甫杜子美是假的?
偷眼瞥見杜士儀分明一臉的錯愕,杜甫便咬了咬牙道:“我素來對外自稱杜預之後,然則家祖追根溯源,其實是襄陽杜氏,我……”
他說着說着,已經是慚愧得無地自容。
士人攀附世家望族,以郡望擡高自己,這是時下屢見不鮮的,可他竟然在事先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人拉着見了出自京兆杜氏的杜士儀,又被杜士儀邀約同行,他一時抗拒不了那****答應了。可要是回頭再被誰在杜士儀面前戳穿他的出身,他就沒臉見人了,還不如這時候主動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