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山口的界碑,不過樹立起了數月,如今卻驟然迎來了大隊吐蕃兵馬。看到下頭煙塵滾滾,縱使藝高人膽大的李白,這會兒面對千軍,也不禁感到手心微微出汗。至於平生就從來沒見過這樣場面的孟浩然和王之渙,這會兒就更加面色凝重了,平時對於大戰的體會只在於道聽途說,哪比得上親身經歷?
而張興目光炯炯地注視着下頭的情景,臉色已經極其凝重。他只在先前嵐谷縣平亂的時候面對過數百亂軍,可和這般騎兵突襲的景象完全不同。那時候只不過是小小一場叛亂,但眼下即便並未有萬馬奔騰,可終究是兩國議和之後的新一場變亂!
反倒是陳昇馬傑這樣的鄯州老軍伍,面對這樣的情景尚能夠調勻呼吸鎮定自若。只不過,兩個人都在偷偷窺視杜士儀,發現這位隴右節度依舊氣定神閒,他們不禁暗生敬服。沒見那三位如今在鄯州赫赫有名的名士,面臨戰陣尚有些變色,一貫勇武的掌書記張興,也和平時稍稍有異?可杜士儀竟然能夠如此不動聲色,而且竟然在禦敵之際早有如斯安排,彷彿是早就預料到可能會有這般景象似的!
兩人剛剛生出如此念頭,突然同時打了個激靈,彼此對視了一眼後,他們慌忙同時別開了目光。
倘若杜士儀早料到此次視察赤嶺界碑會遇到吐蕃兵馬的偷襲,那麼,顯然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是杜士儀有意泄露了消息給吐蕃,但這種可能性是很低的;要麼,就是有人知道此事,故意捅給吐蕃那邊。要知道如今赤嶺互市就在積石山那邊,和吐蕃人互通消息完全是可能的。可要真的是後者,倘若杜士儀平安歸去,那鄯州城內就要徹徹底底變天了!
“好了,各自隱蔽身形,雖說暫時不虞他們爬上來,可當別人的箭靶子卻也不是什麼舒坦的事情。”
杜士儀用極低的聲音囑咐了一句,心中不知不覺想到那次他初到雲州,突厥三部以及奚人處和部兵馬一前一後來襲的情景。王忠嗣那一邊固然拖住了突厥三部的大軍,可奚人的攻城仍然讓雲州守軍幾乎陷入了絕境。倘若不是那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倘若不是南霽雲率兵在南牆上浴血奮戰直到脫力,倘若不是他藉着一夜冰雪封城,將幾處城頭都打造成了處處殺機的陷阱,也許雲州城破時,他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
雲州城外那一場夜戰伏殺,是王忠嗣真正小試牛刀的成名戰,奠定了雲州的根基;而這一次,是他節度隴右的第一戰,同樣也交給了王忠嗣。想來敢於數百騎兵悍然直衝吐蕃贊普本陣的王忠嗣,絕對不會讓他失望的!
儘管只是上千騎兵,但如同洪流一般從山口上通過,進而朝東邊疾馳而去的情景,着實顯得氣勢洶洶。看似他們彷彿毫不停留,但杜士儀等人居高臨下,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左右翼均由敵騎揮舞着馬鞭或刀子踐踏着雜草灌木叢,敏捷地來回穿梭搜敵。即便這一舉動只是徒勞枉然,可杜士儀仍然輕輕吸了一口氣。
他這一次赤嶺界碑之行,固然是因爲得到某些消息,於是打算根除後患,可也不能擔保魚兒就一定會咬鉤。沒想到,某些人還真的沒有讓他失望!
眼看這些吐蕃騎兵的後隊終於通過山口,杜士儀方纔授意身旁的陳昇眺望西面,確定接應兵馬並不在視線所及範圍之內,他便沉聲說道:“奇駿,放箭!”
張興趁着剛剛的空閒,已經給隨身攜帶的硬弓上了弦,此刻聞言,他笑着答應了一聲,便從隨身箭囊中取出了一支極其特別的箭。然而,在射出去之前,他卻衝着左右衆人說道:“這支箭據說還是大帥從司馬宗主那裡弄來的,因爲事出倉促,再加上聽聞動靜很不小,又僅有這一支,所以還從未實驗過。各位勞煩跑遠些,否則出了什麼事我可不敢擔保。”
原本有些緊張凝重的氣氛,卻被他這兩句話給完全驅散了乾淨。李白笑問到底是什麼箭那麼稀奇,孟浩然甚至天不怕地不怕地要伸手搶過來瞧,至於王之渙,則是不屑地嚷嚷你不過吹牛。就連杜士儀也忍不住笑罵道:“據說,司馬宗主也是在觀摩別人煉丹時發生的奇妙之事,再加上參詳孫思邈孫老神仙的《丹經》,最終自己找道童試驗過幾次,方纔得了這個配方,他在信上都說了,又不是爲了殺敵,不過傳訊而已!”
“大帥別生氣,這不是開個玩笑嘛?”
張興嘿然一笑,先是小心翼翼點燃了引線,隨即力貫雙臂猛然開弓,隨着一聲弦響,那支箭頓時直貫高空。因爲有張興這句話,所有人都不免好奇,可發現箭矢離弦也好,升空也好,全都沒有絲毫異樣動靜,不禁都狐疑了起來。可就在衆人動搖的那一剎那,就只見空中陡然爆響了一團火花,緊跟着便四散開來。那一刻的爆響以及火光四溢的場面,一時令每個人都嚇了一跳。
“這是什麼?”
王之渙失聲驚呼了一句,就連剛剛玩笑開得很放鬆的當事者張興,也不禁喃喃自語道:“這要是我一時失手,這團東西在身邊爆開,豈不是大大糟糕?”
就連杜士儀,這會兒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起頭裴寧派人送來了密信的同時,又挾帶了這一支箭,說是司馬承禎秘製傳訊箭,讓他找個機會試一試,他在設計今天此行之前陡然想起,自然而然就不吝用一用試試效果。橫豎王忠嗣對於戰機的把握素來極高,即便這一支傳訊箭失效,他也不用太過擔心。
可誰曾想到,這竟是如此危險的東西。這種大唐版高空煙火,又是從道士煉丹中汲取的靈感,原理顯而易見——他怎麼就忘了這世上還有火藥!
這邊廂他們這些早有準備的人都嚇了一跳,那邊廂正在衝下東邊山坡的吐蕃騎兵在驟然聽到這麼一下爆響的時候,自然就反應更大了。這年頭的坐騎馬匹大多習慣了鑼鼓,哪怕戰場上戰鼓震天響也不會驚了馬匹,但對於這種爆響就極其陌生了。一時間,戰馬嘶鳴聲此起彼伏,距離那傳訊箭最近的後隊中,甚至還有幾匹馬直接就驚了,即便大多數訓練有素的騎兵很快就控制了自己的坐騎,可這等奔襲途中陡然之間發生如此變故,仍然是好一番兵荒馬亂。
而那些少數正好擡頭看清楚空中那一團爆開火球的人,更是發出了驚呼和尖叫,以至於四下裡更是一片混亂。
當此之際,早已在山下設了無數絆馬索以及陷阱的王忠嗣望着空中那異像,忍不住喃喃自語道:“這又是司馬宗主搗騰出來的東西吧!上一次在雲州是大雪,這一次又是晴天霹靂……不,應該說是晴空火球,這也實在是太玄乎了。此次司馬宗主再怎麼對陛下解說是並無神異之能,只怕陛下也要不相信了。”
嘟囔了這一句,因見左右見敵軍士氣有些渙散,無不振奮鼓舞,他便順勢說道:“此爲上天助我臨洮軍成功!大帥有令,今次若能全殲入我大唐邊境的吐蕃兵馬,從厚酬功!”
此話一出,上上下下頓時摩拳擦掌歡欣鼓舞,可如今敵軍正居高臨下,他們若是就此進擊,在一時的優勢下,必然會遭到凌厲的反擊。現如今,他們唯一能夠祈求的就是敵軍不會因爲這突如其來的晴空火球而轉身撤退。果然,足足等候了一炷香的功夫,眼見得敵軍重整隊伍,又再次往山下疾馳而來,王忠嗣所部方纔長長舒了一口氣,而王忠嗣本人亦是心中大定。
那個時候轉身逃走興許還能躲過這一劫,至於現在,原本的衝勢和銳氣被那一支傳訊箭所阻,那種一往無前的鋒芒也同時沒有了,這樣的對手倘若再遇到迎頭痛擊,那麼結果將只有一個!
因此,眼看着前鋒已經行至絆馬索所在,卻平安無事地通過了,他知道左右山崖上埋伏的人把握好了時機,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堪堪等到前邊通過了百多人,他方纔猛地將手一揮。
隨着一聲尖利的呼哨,就只見那邊絆馬索猛地拉緊,一瞬間,就只見人仰馬翻,慘叫不絕,而前隊在聽到中軍那邊出亂子之際,也遭遇了同樣馬失前蹄的一幕,不由自主跟着身下馬匹栽在陷坑中的人一個接一個。而幾乎雪上加霜的是,隨着一聲厲喝,一陣鋪天蓋地的箭雨就此從天而降。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狀況,剛剛面對晴空火球卻依舊執意追擊的主將穆火羅頓時面如死灰。
他最敬愛的主將悉諾邏就是因爲唐人的陰謀而被殺,他忍辱偷生這麼多年,沒有實力去對付殺了悉諾邏的贊普,還有那些嫉妒悉諾邏的邏些貴族,可是他既然最終如願以償調防積石山,那麼,他做夢都想讓唐人狠狠吃一次虧!這一次好容易等到了絕佳的機會,好容易等到了有人通風報信,說是新任大唐隴右節度使竟然只帶了百多人前來赤嶺,可誰曾想這竟然又是一個陷阱!
“狡猾的唐人!”
穆火羅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迸出了這幾個字,隨即高高舉起了手中的刀:“下馬,各自找地方躲藏,然後伺機反擊!”
儘管王忠嗣不可能聽到混亂中穆火羅的聲音,但敵軍的應對之策他卻看得清清楚楚,當即嘿然一笑。
這個時候纔想到躲藏和反擊,實在是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