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郭知禮面對段行琛,只是因爲被耽誤了時間而不耐煩,那麼,面對郭建,他就是貨真價實的怒火沖天了。郭建在得知吐蕃兵馬犯邊的消息之後,先是驚惶,而後求他拿主意,可轉瞬間就被人請了出去說是軍中突發鬥毆,竟是把他幹晾在那兒好一會兒。就在他幾乎以爲恐怕事機有變的時候,郭建卻又氣急敗壞地回來,說是已經齊集了臨洮軍上下將卒,打躬作揖說需要他這個老將坐鎮,好說歹說求了他到臨洮軍的演武場去。
這一次,眼見得下頭兵馬已經整頓完畢,他登時長長舒了一口氣。只要兵馬出城,屆時就可以名正言順打出解救大帥的旗號了。而杜士儀不論是被俘被殺,抑或是萬幸從戰場逃回來,此次的吐蕃兵馬過境事件定然要全盤負責,這個隴右節度也休想當得成!
然而,郭建往集閱兵馬的高臺上一站,卻突然聲若洪鐘地說道:“杜大帥巡視赤嶺界碑,卻不料吐蕃兵馬過境偷襲。此等背信棄義之舉,實在是壞了兩國的和議!所幸王忠嗣王將軍率兵阻擊,吐蕃過境兵馬千人全軍覆沒,生擒敵將穆火羅!”
這一番話對於郭知禮來說,完全是晴天霹靂。見底下臨洮軍衆將士一時歡聲雷動,他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氣才讓臉色維持原狀,心底卻翻起了驚濤駭浪。這是郭建故意如此說來穩定軍心?還是真的王忠嗣有那麼大本事,只憑着區區數百人就禦敵於國門之外?不可能,杜士儀只帶了半數府衛出行,王忠嗣也不過帶着幾十親衛跟着,臨洮軍的兵馬絲毫沒有調動跡象。對,一定是郭建生怕軍心動搖,於是故意謊報軍情!
事到如今,郭知禮只能用這樣的理由一遍一遍安慰着自己。
然而,郭建在高聲安撫了軍心之後,竟是又下令道:“即日起,每日夜間變換口令,進入臨戰狀態,不得有半點懈怠,隨時準備出征!主管庫房弓矢者,即日起開始清點預備兵器,要保持隨時就能夠取用的狀態。好了,今天不早了,大家各自就此預備,屆時聽我號令再回營房!”
什麼?就這麼散了?
郭知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眼睜睜看着將士們四散而去,他終於忍不住了。他匆忙去追郭建,卻一直到接近議事廳方纔攔住了人。他一個箭步上前去抓住郭建的袖子,厲聲說道:“郭建,軍國大事,你怎能如此兒戲!休說前頭傳來的戰報還得仔細覈實,那王忠嗣能夠帶上多少軍馬,即便吐蕃越境兵馬不過千人,單單憑着那三百餘人,如何能夠成功阻敵,還拿住了敵方主將?更何況,杜大帥乃是隴右節度,如今尚未歸來,你這個臨洮軍正將至不濟也應該點齊兵馬前去迎接纔是!”
“叔父怎麼知道,王忠嗣身邊只有幾百兵馬?叔父早已經不是臨洮軍正將,這軍中的機密,應該不會泄露出去纔是。”
郭建直到郭知禮這一番話吼完,這才慢條斯理地反問了一句。見郭知禮登時被噎得面色發白,他又不慌不忙地說道:“而杜大帥帶了多少府衛,這應該也是鄯州都督府,也就是隴右節度使府的機密要務,叔父身爲已經賦閒在家的人,應該不知道纔是。至於我是否要點齊臨洮軍的兵馬前去迎候杜大帥,這是杜大帥行前就已經交待了我,不用去迎,我怎能違逆杜大帥之命?”
事到如今,倘若還不知道今次的事恐怕絕不順遂,郭知禮就白活了這大半輩子。他竭力遏制住心頭的驚恐,冷笑一聲後轉身就走。可走出去沒幾步,他就只見面前的路被幾個親兵堵了個嚴嚴實實。見此情景,他當即色厲內荏地叫道:“爾等這是意欲何爲?”
“意欲何爲?”郭建大步走到郭知禮身後,陰惻惻地說道,“叔父,你若是安安分分在家裡頤養天年,沒有誰會和你過不去,可是,你實在是奢求太過了。郭氏不是你的郭氏,也不是郭英乂的郭氏,那許多子弟在鄯州諸軍之中,要是被你們寥寥幾個人的昏頭而牽連了,怎對得起郭大帥和郭大郎在天之靈!你也不必癡心妄想,我剛剛在臨洮軍諸將士面前宣佈的消息貨真價實,絕無半點虛假。你輸定了,就好好安生一陣子吧!”
郭知禮又驚又怒,可還不等他開口說些什麼,郭建眼疾手快,竟是一個箭步到他身前,橫掌擊在他頸側。見這位年紀一大把的郭氏太上皇猶自不敢相信地瞪着自己,許久方纔眼皮一翻歪倒在地,他一把托住了郭知禮的身子,這纔對自己心腹親衛聲色俱厲地吩咐道:“給我把人看好,預備一碗寧神湯,如果醒了就給他灌下去,免得他鬧騰起來,我還要分心他顧。”
“遵將軍令!”
兩個心腹親衛慌忙架着郭知禮下去,而另外兩個則趕緊上前一步聽候郭建吩咐。
“剛剛我齊集臨洮軍,記得郭英敏郭英雲郭英密三個都因故未到。本打算將他們就此一網打盡,誰知道他們老子折騰出這麼大的事情,他們當兒子的竟然還有心思在外頭逍遙。你們兩個立時帶人,把這三個給我找出來拿下。”等到這兩個心腹護衛退下,郭建方纔進了議事廳。這偌大的地方平日裡都是兩排將領左右侍立,但此時此刻在場的卻不過稀稀拉拉七八個旅帥,都是郭建在臨洮軍中真正能夠信得過的心腹了。
對於這些人,郭建卻仍然不敢貿貿然說出郭知禮等人慾圖謀害杜士儀這樣的實情。杜士儀是在離開鄯州湟水城後,方纔讓鮮于仲通把實情告訴他的,事先並沒有進一步的商量,只是吩咐他收拾善後。他也不是沒想過同出郭氏一脈,即便把郭知禮等人拿下,興許杜士儀仍然會不待見他,甚至於設法貶黜了他,可杜士儀既然知道這樣的消息,又敢只帶那麼一丁點人前往赤嶺,足可見有相當的把握,他不敢去賭跟着郭知禮去幹那種事,到頭來背了個叛亂名聲的後果。
所以,他只有賭一賭聽命於這位對他着實不差的新任隴右節度!
“此次杜大帥視察赤嶺界碑,湟水城中卻有奸細與吐蕃人暗通款曲。我奉杜大帥密令偵查此事,爾等上前聽令。”
隨着衆將凜然一驚,紛紛上前行禮聽令,郭建立時有條不紊地分派了下去。他在對戰吐蕃的方略上並不突出,但對於實際上的人員分派細務卻很擅長,尤其是這種縝密的部署更頗有效率。不過一小會兒,從城門到街道,再到鄯州都督府,湟水縣廨,林林總總的緊要處全都佈置妥當。這還是因爲他一直在主動等候郭知禮前來遊說,爲了避免打草驚蛇,而始終沒有采取大行動,否則這些佈置早就完全妥當了。至於該捕拿的人,他也顧不上郭氏是否可能有進一步的反彈了。
據鮮于仲通告訴他的話,杜士儀已經拿住了泄露消息的商人,此次某些人決計是完全逃不過去的!
如是全都安排好,把人都派了出去,等到這議事廳中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郭建方纔往後一靠,放鬆地坐在了主位上。
直到現在,他還是完全沒辦法相信,既然有人裡通吐蕃送出消息去,杜士儀就算帶了個王忠嗣,可隨行扈從頂多不會超過三百,那一仗究竟是怎麼打的?
大唐有兩個振武軍,一個位於朔方,乃是張仁願築三受降城時所築,治所在東受降城。而另一個,則是李隆基在得知信安王李禕拿下了石堡城後爲之大悅,改爲振武軍。這石堡城中,平素只有兵馬一千兩百人,此時此刻多出區區數十人,自然並沒有顯出多少擁擠逼仄來。
振武軍使兼振武軍正將李昕出身宗室遠支,乃是信安王李禕當初一手提拔起來的人,曾經和王忠嗣有過一段同僚之誼,和金吾衛將軍李佺還是堂兄弟。因此之前當王忠嗣奉杜士儀密令先行趕來,與其商量了截擊吐蕃兵馬的方略時,同樣藝高人膽大的李昕立刻選擇了從命,又將石堡城交託給了乃是自己生死之交的副將裴春,自己親自領兵五百助王忠嗣伏擊。一舉成功後,王忠嗣領兵在外打掃戰場,他將杜士儀迎進了石堡城後,本待召集諸將拜見,卻被杜士儀阻止了。
“主帥親身犯險,並非兵家妙計,我也是不得已而爲之,若廣而告之,反而更顯得此舉輕率了,就不必再鬧大了。”
杜士儀既然如此說,李昕自無不從。
事實上,鎮守石堡城看似是一件任重而道遠的任務,可若是大唐和吐蕃無戰事,此地遠離中原,任重而功薄,吃力不討好;可若是大唐和吐蕃重啓戰端,這裡地處鄯州最前線,一旦有攻勢便決計是雷霆萬鈞,稍有不慎就不但可能大敗虧輸,而且可能連這座重鎮都一起扔了。正因爲朝中宰輔大多對信安王李禕多有忌諱,就連天子也一面器重李禕,一面也頗爲防範這位出身宗室的名將,所以李禕薦舉的人多半和他一樣,看似重用,實則都是這樣不尷不尬的境地。
“但今次吐蕃兵馬悍然越境毀約,此乃非同小可的大事,我會立時上奏陛下。至於李將軍的功勞,我也會詳細奏聞。只不過,未知吐蕃後續攻勢如何,所以,石堡城從即刻開始,便要進入臨戰狀態,綏戎城等地,我也已經使人一一知會。”見李昕正要開口說什麼,杜士儀擺了擺手,隨即微笑道,“你也不必太過緊張,王將軍已經審過此次貿然越境的穆火羅,他吐露是深恨我大唐當年狡計誘殺悉諾邏,故而有心報仇,實則吐蕃並未有心輕啓戰端。正好那囊氏尚青應該到了蘭州,吐蕃那位贊普究竟想是戰是和,須臾就可見分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