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正明你既是到了鄯州,忠嗣就有幫手了!”
王昌齡和高適二人相識在兩京,高適是景縣人,前往長安求功名的時候,去過雲州卻沒見過南霽雲,而王昌齡彼時正在長安當着校書郎,就不曾見過雲州由廢墟而成北地堅城的景象了。所以,兩個人對南霽雲都好奇得不得了,尤其發現對方如今方纔二十出頭,他們更是難掩驚訝,杜士儀扶起南霽雲進了鎮羌齋之後,兩個人便向王忠嗣打聽了幾句。對於算是自己半個弟子的南霽雲,王忠嗣自然爲其誇耀功績,結果連南霽雲都聽不下去了。
“王將軍,言過其實了!雲州一戰後,我便未有寸功,趁此期間苦練武藝苦學兵法軍陣,如今能夠再從王將軍左右,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忠嗣,你聽到沒有?”杜士儀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說道,“正明不止是你的副手,也算是你第一個弟子,你可別光只顧着廣元和秀實,得好好教導他纔是!要不是想着雲州如今平安無事,突厥毗伽可汗又死了,他在那兒呆着只怕要生鏽了,我也不會起意將他調來!”
這種說辭,完全是愛惜麾下的心態,王忠嗣和王昌齡高適聽着都覺得入情入理。而南霽云爲之感動的同時,想到羅盈和侯希逸二人,頓時又訥訥說道:“大帥知遇之恩,霽雲沒齒難忘。然則羅將軍和侯將軍資歷人望軍略無不遠勝於我……”
他這話還沒說完,杜士儀便苦笑道:“克敵那傢伙,你又不是不知道,懼嶽娘子如虎,之前我便得他信說,架不住嶽娘子的遠遊念頭,打算撂挑子辭官了。至於希逸,你二人一個個都去了,雲州若再沒有知根知底的人如他,如何鎮守一方?突厥縱使不復往年威勢四分五裂,奚人和契丹固然被幽州張大帥打得潰不成軍,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雲州乃河東北面的屏障之一,我總不能只爲一己之私,把肱股全都抽走了!”
“還是大帥想得周到。”南霽雲這纔打消了心中對不起羅盈和侯希逸的念頭,打起精神向杜士儀訴說了雲州這些年的變化。
儘管這是從固安公主以及其他人的信中,杜士儀都幾乎知道的事,可是,南霽雲用驕傲而又不失自信的口吻說出來,無論曾經親手參與過雲州奠基那一役的王忠嗣,還是隻到過雲州一遊的高適,抑或是從未去過的王昌齡,全都聽得聚精會神。就連杜士儀,聽到那座如今煥發出無限生機,富庶到讓兩京權貴都心懷覬覦,他自也有一種創造歷史的自豪,但揮之不去的是另外一種難以名狀的悵惘。
那可算得上是傾注了他最多心血的地方了,可如今,卻不得不拱手讓人。
直到王忠嗣自告奮勇爲南霽雲準備住處,杜士儀笑着答應後送走了兩人,等到鎮羌齋中只剩下了他和王昌齡以及高適,他方纔把這一絲情緒給驅出了腦海。回到主位上落座,他就沉聲對兩人說道:“長安顏家已經給清臣寫了信來,張相國對他深爲賞識,和裴相國商量後,打算奏爲左拾遺,故而他回京大約也就在近日之內。”
張九齡愛好提拔文采出衆的才俊,這是和當年燕國公張說一樣有名的。前有薦孫逖爲中書舍人,王維爲右拾遺,此外還有衆多文人雅士,如今再舉薦一個顏真卿,也不足爲奇。而他和裴耀卿兩人雖偶爾會有爭執,可彼此之間的關係卻比從前那些宰相要融洽得多,故而人道是朝政清平,才俊輩出。否則,之前歲舉也不會一口氣拔擢了那麼多文采斐然之人。可以說,如今是屬於文士的黃金年代!所以,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王昌齡和高適只是微微訝異。
“少伯也是進士及第,如若覺得留在隴右……”
杜士儀這句話還沒說完,王昌齡便哂然笑道:“我當年依照大帥的提醒,遍謁公卿,初任就求得校書郎美官,而後就故態復萌一而再再而三地得罪人,若是在京師爲美官,不數日興許就被貶到那個犄角旮旯裡去了。此次遠行西域,我纔算是真正看開了,天下那麼大,何必在兩京削尖了腦袋和人爭搶那有數的位子,海闊天空豈不是更好?說起來,大帥在朝中歷任拾遺補闕,御史臺的御史,甚至官居中書舍人知制誥,還不是出爲外任卻甘之如飴?”
高適連個功名都尚未取得,對王昌齡這種說法雖並非全然贊同,但此刻也笑道:“張相國縱使拔擢賢良,可天下賢才何其多也,未必能夠盡皆得任用。我一介無名之輩,去和別人爭搶豈不是自找麻煩?若是真的被這些消息蠱惑得一走了之,大帥知人善任之名天下皆知,回頭我再厚顏回來時,哪裡還有位子?”
這就是很豁達的大實話了。杜士儀知道兩人心意已定,自是放心任用。自此案頭文牘悉付王昌齡,節度巡判悉付高適,而之前從隴右本地徵辟的薛懷傑和陸炳鬆二人本爲奏記和衙推,他就將頗有功苦的薛懷傑拔擢爲推官,一時間,原本還有些嘀咕杜士儀左右親信文官都是外鄉人的隴右士子不禁爲之一振。
須臾半月,杜士儀聽聞密報,突然不告而親自巡視清點倉廩,在發現兩個管庫軍卒盜賣軍械後,將人當衆斬首,回到鄯州都督府後仍餘怒未消,令左右幕府官及各軍將校聯手整治。
他出鎮隴右這兩年間,因大多數時候都是一片平和安寧的景象,故而少有殺人立威,最近的一次還是鄯城小吏趙慶久以戰況緊急誆騙無辜平民田地,被他傳令在縣廨門前立時斬首示衆。如今又是兩顆人頭落地,各地司職倉廩者自是爲之股慄,王忠嗣趁機在軍中推廣兵器記名簿,但凡發給箭矢兵器等全都嚴格登記,甚至連一弓一矢亦登記姓名,操練或是巡查完畢後入庫,若遺失便追究罪責,在嚴格的管制下,軍中漸漸少有軍卒鬥毆。
而軍中戰馬亦是在飼養上嚴加管理,傷病皆要登記,每季一次考覈,優者賞,劣者責以軍法,拖沓不用心者頓時銷聲匿跡。
這一天,當杜士儀從臨洮軍回來時,便忍不住對同行的王昌齡和高適說道:“忠嗣治軍之嚴,我到如今纔算是真正領教。他知兵卻不貪功,治軍尚嚴不尚寬,因此將卒凜然,不敢逾越,軍紀比從前何止好了一倍!如今臨洮軍一萬五千人令行禁止,如同一人,即便戰事乍起,也不至於失了預備。”
“所以說,大帥可是從牛大帥那兒搶到了寶貝!”王昌齡打趣了一句,突然看見不遠處的鄯州都督府門前,一個人看見他們過來後,竟是一溜煙衝上了前,他就立刻出聲提醒道,“大帥,恐怕有什麼急事!”
杜士儀也認出了那是吳天啓。吳天啓的慧黠因襲了其父吳九,平日也很穩重,這會兒卻露出瞭如此神情,他就知道事情恐怕很不小。果然,吳天啓衝到馬前連施禮都顧不得便直截了當地說道:“大帥,是洛陽的二十一郎君來了。二十一郎君說,除服之後前往探望朱坡京兆公,卻不料恰逢京兆公重病……”
此話還沒說完,杜士儀登時大驚失色。他初到這個世上時,身邊只有杜十三娘一個親人,可能夠到嵩山求醫,靠的是杜思溫慨然資助,而後他能在京兆府試奪下解頭,又挫敗王毛仲之子王守貞的陰謀,亦是杜思溫露面京兆府廨爲他撐腰之故。就連狀頭及第後,杜思溫在京兆杜氏祠堂中對那些族人的告誡和提醒,也奠定了他在京兆杜氏年輕一代中第一人的地位。這麼多年了,他也不知道受過杜思溫多少提攜,多少幫助,沒想到今天卻陡然聽到這樣的壞消息。
他幾乎想都不想便策馬狂奔,到了都督府前滾鞍下馬後就三步並兩步衝了進去。吳天啓反應稍慢去追時,竟已經追不上他的人影。
王昌齡和高適就更加來不及了,兩人眼睜睜看着那主僕二人拋下他們和其他人消失在了視線中,高適便若有所思地對王昌齡問道:“少伯,不是聽說大帥家中父母早亡,唯一的叔父也已經過世幾年了,如今這位朱坡京兆公是……”
高適離家前往兩京遊歷的時間很短,而王昌齡爲了一個進士硬生生在長安砸進去了五年歲月,最後因爲資質運氣無一不錯而最終金榜題名。所以,王昌齡對於樊川京兆杜氏之事,倒是頗有了解:“朱坡京兆公,是京兆杜氏這些年中最德高望重的人,當年官至京兆尹,又是嗣韓王妃的父親,故而在京兆杜氏說是一言九鼎也不爲過。早年間,大帥應該曾經得其提攜教導匪淺,故而在長安時常常前往朱坡山第拜望,據說一直都尊稱一聲老叔公的。”
當杜士儀匆匆來到王容的寢堂,認出那個身穿素服,面露戚容的青年時,他便意識到,得聞消息後自己最擔心的那件事,應該還是發生了。他閉上眼睛竭力穩定了一下情緒,這才緩步上前叫了一聲黯之。杜黯之一路從長安緊趕慢趕過來,只用了區區七八日,兩股磨破疲憊欲死,此刻見到杜士儀頓時哭拜於地。
“阿兄,老叔公……仙去了!”兆公,是京兆杜氏這些年中最德高望重的人,當年官至京兆尹,又是嗣韓王妃的父親,故而在京兆杜氏說是一言九鼎也不爲過。早年間,大帥應該曾經得其提攜教導匪淺,故而在長安時常常前往朱坡山第拜望,據說一直都尊稱一聲老叔公的。”
當杜士儀匆匆來到王容的寢堂,認出那個身穿素服,面露戚容的青年時,他便意識到,得聞消息後自己最擔心的那件事,應該還是發生了。他閉上眼睛竭力穩定了一下情緒,這才緩步上前叫了一聲黯之。杜黯之一路從長安緊趕慢趕過來,只用了區區七八日,兩股磨破疲憊欲死,此刻見到杜士儀頓時哭拜於地。
“阿兄,老叔公……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