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炮是什麼意思,無論王昌齡還是高適,全都面露疑惑茫然,而杜士儀也只是拿出來打個比方,並沒有多加解釋的意思。
“如今奇駿出使吐蕃,仲通和清臣都已經調回朝中任職,鄯州都督府的屬官乃是對公不對私,所以我身邊真正最頂用了的,就是節度判官段行琛,你和達夫,以及薛懷傑陸炳鬆二人。這種節骨眼上你去招惹牛仙童,若有什麼萬一,你想要讓我折損臂膀嗎?”
聽到這番話,想到自己一任校書郎之後就沒了下任,一氣之下答應杜士儀所請,和高適在西域遊歷兩三年,王昌齡原本還想辯解,這會兒也只能悶悶不樂地閉上了嘴。而高適則是輕咳一聲道:“大帥,少伯一向都是直爽性情,今日雖是當面駁斥牛仙童那誅心之言,可也不啻是說出了隴右官民將卒的心聲,我那時候就發現,今日相從迎接欽使的人中,大多數都是極其贊同他的。那牛仙童既能當衆說出那樣的話,必定來者不善,有少伯此言在先,興許他還能收斂些。”
“你們太小看這些宮中閹宦了。”杜士儀搖了搖頭,面色凝重地說,“我當年就和這牛仙童打過交道,此人彼時官位尚低,就敢公然向我暗示索賄。前時到隴右頒旨的時候,也一度嫌棄我給的好處太少。如今既然找到了這樣的機會,怎會輕易放手?”
王昌齡頓時急了:“那該如何是好?”
高適卻不像王昌齡這樣急躁,轉念一想便突然說道:“對了,隴右道採訪處置使兼河州刺史苗延嗣素來和大帥不和,這牛仙客會否與其聯手,對大帥不利?”
“十有八九。”杜士儀吐出這四個字,見兩人臉色極其難看,他便笑着安慰道,“總而言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們不用想這麼多了。不要因爲來了個牛仙童,就全都圍着他去轉,隴右節度所轄諸州又不是沒事可做了,把這牛仙童撂在一邊就好!”
話雖如此,高適和王昌齡在告退離去的時候,心裡無不是沉甸甸的。出門之後,王昌齡甚至不無惱火地低聲說道:“這該死的閹宦只和河西節度牛大帥的名字差一個字,怎麼行事卻這般天差地別?對了,這牛仙童如此囂張跋扈,你說他會不會自以爲是,想去和牛大帥攀親?”
高適壓根就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性,被王昌齡這一提醒,他不禁瞠目結舌。好一會兒,他才搖搖頭道:“須知牛大帥在河隴也算是威名赫赫,麾下文武服膺,總不至於上了這種惡當,和這等閹宦沆瀣一氣吧?”
王昌齡歪頭一想,覺得應該是自己多慮了,當即就把此事丟在了腦後。然而,正在鎮羌齋前伺候的吳天啓卻耳朵極尖,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句話之後,他立刻轉身進了鎮羌齋,把王昌齡的顧慮如實對杜士儀說了,末了又不無憂慮地說道:“郎主,這牛仙童分明就是來找茬的,因此一定會在官民將卒當中分化拉攏,而他此行巡視的是河隴,隴右之外,總還得去河西涼州。只要他打壓了大帥,然後再盛讚牛大帥,一捧一砸,牛大帥未必就不會一時鬼迷心竅……”
“不用說了。”杜士儀不由分說地阻止了吳天啓的話,淡淡地說道,“牛大帥能從一介小吏而節度一方,不要小看了他的見識和手腕。只是虛懷若谷小心謹慎,是不可能有今天這威名赫赫的。”
儘管此前王忠嗣的事情,牛仙客上書爲其申辯求情時,還不如杜士儀這個外人,但他在隴右期間,因公務幾次三番需要牛仙客的合作,每一次牛仙客的反應都相當迅捷而果斷,從來就沒有拖沓推諉,故而對這位河西節度使,杜士儀絕對沒有半點小覷之心。也許牛仙童口含天憲而來,看似威風八面,可要是真的牛仙客爲了仕途上更進一步,而選擇了不惜和這等閹宦聯手,也不至於其在蕭嵩走後執掌河西節度以來,卻幾乎從未和吐蕃開戰過。
須知挑起邊釁,繼而建立軍功,這是入君王法眼最好的辦法!
當然,敬服是一回事,信任又是另外一回事,上次高適回來,曾經對他說姚崇之孫姚閎乃是牛仙客的節度判官,似乎對他不以爲然,他也不得不防。
“天啓,你去叫文申來。”
在隴右呆了兩年,宇文審的詩賦中漸漸形成了自己的風骨,而行文風格也越發珠圓玉潤,連王昌齡和高適也都讚歎這是最符合朝堂君臣審美的盛世文風,而這一切,也從他的言行舉止中得到了深刻體現。他本就出身關隴士族大家,早年經歷過父親的仕途蹉跎,其後又見證了父親的飛黃騰達,最終是父親的貶死……這所有的經歷都讓他比同齡人更加成熟,看問題也更加深刻。而種種實務的歷練,世情的通達,已然讓他得到了真正的蛻變。
“杜師有事吩咐我?”
杜士儀審視着自己真正收入門下的第二個弟子,笑着點了點頭後,便招手示意宇文審到身前坐下,這纔開口說道:“你代我去河西涼州,去見河西節度牛大帥,通報積石山一帶吐蕃增兵之事,順帶告知於他,欽使已經到了鄯州。他若詢問細節,你不妨將今日牛仙童和我相見的情形一一告知,不用隱瞞。”
宇文審立刻欠身應道:“杜師放心,我明白了。”
“嗯,第二件事。我雖可以讓你以隴右解送回京應試,但你是長安人,京兆府解送又被稱之爲神州解送,若在其中,進士及第便十拿九穩。你再隨我一年,明年初回京應萬年縣試以及京兆府試。”
杜士儀竟然氣定神閒地說出讓自己隨其在隴右再從學一年的話來,宇文審品出了其中那不加掩飾的自信,立刻明白,杜士儀對此次牛仙童的巡邊竟是早有預備應付裕如,當即心情一鬆眼睛一亮。他不假思索地起身長揖道:“先父當年便承蒙恩師相助良多,我這些年也受益匪淺,將來若有成就,全賴恩師所賜!”
“好了好了,不用多禮!”杜士儀連忙起身雙手攙扶起了宇文審,在其臂膀上輕輕拍了拍,這才含笑說道,“我等着你重振宇文家名的那一天!”
不住鄯州都督府而選擇驛館,在牛仙童看來,自己這一招絕對在杜士儀意料之外。故而,帶着衆多隨員完全佔據了湟水城中的驛館之後,他立刻着手恩威並濟,三兩下讓驛丞和衆多驛卒服服帖帖,隨即就開始一個個地單獨接見鄯州上下文武。可儘管他是口含天憲的欽使,大多數文武在他的百般暗示下,仍然全都對杜士儀稱讚有加,不肯加以詆譭,這也讓他心情很不好,第三日黃昏時,他甚至氣得砸了手中瓷盅。
“還說不是杜氏隴右?如果不是他杜十九的一言堂,怎會上上下下衆口一詞全都說他的好話?矇蔽君上,任人唯親,真該死!”
邱武義趕緊讓小宦官上來收拾了一地碎片,自己便來到牛仙童身側,軟言勸慰道:“欽使息怒,不是還有人指斥他的罪過?”
邱武義是牛仙童臨行之前,宮中武惠妃讓人推薦給他的,他本還擔心此人想要借背後有人操控於他,可見其一直恭恭敬敬,只是出主意並不逾矩,也就放心了。然而,他想要藉助朝中宮中的某種動向,既想把一貫對自己不冷不熱的杜士儀拉下馬,從而確立自己的權威,又想要從別處撈到一筆大好處,這種心思卻連邱武義都不能讓其知道。他又不是瘋狗,當然知道該咬誰不該咬誰。
“那都是些不起眼的小嘍囉,說得上重要人物的一個都沒有!而且,說來說去,也只能拿他調了自己的妹夫崔儉玄任鄯城令,調了雲州守捉副使南霽雲任臨洮軍副將來說事。可這兩樁都是朝中運作的,難不成我要因此去指斥政事堂那些相國們和杜十九勾結,於是沆瀣一氣?”
“既是欽使擔心那些指斥杜大帥的人身份地位都不夠,何不去一趟河州?河州刺史兼隴右道採訪處置使苗延嗣,可是杜十九的老對頭了。他就任隴右之後,可是沒少駁過杜十九的面子,這一點朝中都人盡皆知,在隴右更是讓苗延嗣孤立無援。若是欽使能夠許諾他,事成之後,換成讓其節度隴右……”
“這個還用你說,我也早就想到了他!”牛仙童傲然冷笑了一聲,但隨即就陰惻惻地說道,“但殺手鐗要用在最後,更何況,要奏杜十九不稱職,我還得先找好稱職的榜樣,否則怎麼說得過去?好了,你既然說到苗延嗣,那你就去預備一下,我們回頭就去河州,見一見這位當年的令公四俊之首!”
打發走了喏喏連聲的邱武義去河州,牛仙童這才叫來了自己一個真正的心腹,命其立刻前往河西送與牛仙客,又一再囑咐務必隱匿行跡。
苗延嗣早已經是昨日黃花,與其對其許諾隴右節度的好處,還不如將這最大的甜頭給另外一位聖眷正好的人物!牛仙客爲河西節度已經多年了,倘若他許諾其能夠兼知河西隴右二節度,與如今的朔方河東節度使信安王李禕平齊,牛仙客焉能不動心?杜士儀節度隴右兩年,牛仙客近在緊挨着鄯州的涼州,說不定比別人還更多知道一點隴右內幕!當然,他也不是平白無故給人好處的,牛仙客節度河西這麼多年,出手總不能小氣了!
至於苗延嗣,牛仙客若能兼知河西隴右二節度,自然仍是坐鎮涼州,這樣苗延嗣若能兼鄯州刺史,隴右地塊也就能橫着走,當然不會吃虧!這樣他可以一個人情變成兩個,所得自然也是邱武義那主意的兩倍!當然,爲了達成這個目的,苗延嗣得先上他這條船,助他幹一件大事才行!
想到這裡,他便沉聲吩咐道:“讓蕭三郎來見我!”
關鍵時刻,就得看那個自稱對河隴瞭若指掌的傢伙是否能如吹噓那般,設計得天衣無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