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跌了個跟斗卻還不能報仇,僕固懷恩心裡頗覺挫敗。他年紀不大,可作爲父親的嫡長子,將來會世襲金微都督,一直自視極高。
他這個金微都督比起降戶之中風行的都督之稱可是要值錢多了。這些年來,大唐也曾經封過兩位僕固部的都督,一位是當年安置在蔚州和朔州一帶的僕固部族酋曳勒哥,一位是和部衆散居三受降城附近的僕固部族酋勺磨,後者被王晙以勾結突厥妄圖陷城的罪名,連同河曲數百降戶一塊殺盡——杜士儀當年進士及第後奉旨觀風北地,會被張說趕鴨子上架去安撫同羅部,也是因爲王晙那一次殺降引起的震動太大。
可這兩位族酋,畢竟不是經過太宗李世民冊封的僕固部正統。同樣經過多年顛沛流離,僕固懷恩之父所領的族民仍然有數千之衆,在朔方諸胡當中也算是極其可觀的。他給僕固懷恩起了這樣的漢名,正是希望他將來能夠如昔日的契苾何力阿史那社爾一樣在大唐朝中效力,出將入相振興僕固部。從小被父親以這樣的方式嚴加教導,再加上大唐兵馬雄壯,僕固懷恩的從軍之志可謂是刻在骨子裡的。
於是,此刻敗戰的他再次來到杜士儀面前時,竟有些提不起勁頭來。在部族中,無論是比武還是打仗敗北,失利者都會遭到嘲笑和羞辱,這會兒他也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可未曾想到,他雖是聽到了一個笑聲,可緊隨而來的話語聲卻有些出乎意料。
“懷恩,之前康國那些胡酋涕淚交加,懇求我爲之前康待賓之亂中被安置江淮河洛的那些胡人求情,你卻出言諷刺,說是他們不知道戴罪立功,於是那些胡酋紛紛自請出兵馬相從征討,你可是給我招來了一個燙手的大麻煩啊。”
杜士儀竟是親切地直呼自己的名字,僕固懷恩登時擡起了頭來。可杜士儀嘴裡說麻煩,面色卻異常輕鬆,他立刻快速思量了起來,須臾便拱手答道:“大帥,我那時候雖是一時意氣,可昭武九姓那些人顯然是早就思量好的!他們既然願意各出兵馬,大帥何妨答應他們,橫豎成不成乃是陛下聖裁,他們總得先表示相應的誠意和忠心才行。有了這些兵馬,大帥再遣勇將統帥操練,教以忠義,時日一長,何愁他們不會感於大帥信賴,真心歸順?”
這番神似朝中那些忠義老臣的話,從僕固懷恩這個如假包換的鐵勒人嘴裡說出來,杜士儀聽在耳中只覺得異常微妙。然而,他着實不得不承認,蕃將蕃兵有利有弊,有時候這些兵馬會叛亂生事,但有時候這些兵馬,卻是真的能夠如臂使指忠心耿耿,端的是看如何懾服,如何使用。
於是,他輕輕咳嗽了一聲,繼而就頷首問道:“你父親遣你來靈州從軍,難不成就你一人?”
“自然不可能,家父素來忠義,陛下又屢屢加恩,如今已然是右威衛大將軍同正員,他怎會如此小氣!”僕固懷恩剛剛一時挫敗的沮喪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自信和驕傲,“家父給了我族中精銳八百,願從杜大帥征討!”
杜士儀這下算是明白了,之前昭武九姓那些胡酋,一個個所出兵馬頂多不曾超過五六百,也難怪僕固懷恩瞧不起他們——需要人替他們求情都只有這些手筆,怎比得上僕固部這位金微都督遣子從軍來得慷慨大方?他本就看中了僕固懷恩的勇武,此刻立刻欣然答應道:“好,令尊既有如此忠義,我當立時上書稟報陛下,爲你請軍職。你所領軍馬便歸你本人統管,即日起,便與我所選牙兵一同操練。”
僕固懷恩這一次終於喜形於色,行禮拜謝道:“多謝大帥!”他此前一直不明白,爲何信安王李禕這樣一位威名赫赫的名將坐鎮朔方時,父親不遣他從軍,如今卻突然讓他來,現在他則是根本沒想到這些,只有被人看重的欣喜。
而杜士儀命王昌齡和高適親自去安置僕固懷恩及其所領兵馬之後,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
李禕挾大破吐蕃以及契丹的威名兼領朔方河東節度使,麾下就沒缺過獨當一面的將領,別人只愁李禕看不上。可他就不一樣了,年輕是資本,但有時候也不免會讓人輕看,更何況他這次接任本就突然,沒來得及有任何準備。
於是,他定了定神後,便對身旁的封常清道:“常清隨我回靈武堂,我有話對你說。”
剛剛鼓足勇氣對杜士儀表露出了心中鬱結,可得到的回覆卻讓人意外,這會兒封常清還有些心裡七上八下的。等到了靈武堂中,杜士儀在主位上坐了下來,繼而就頷首示意道:“常清不必拘泥,坐下說話。”
封常清依言坐下,卻依舊心亂如麻,不知該如何開口。
而在書齋侍從的葉天旻則是好奇地偷瞥其貌不揚,甚至還有些跛腳的封常清,可緊跟着就發現來瑒正用莫名的目光瞪視自己。來瑒這幾日因爲杜士儀之命到靈武堂侍從,而葉天旻已經漸漸明白了父親當初究竟做了怎樣忘恩負義的事,但他對來聖嚴等人仍然有幾分說不出的惱怒,這會兒便怡然不懼地朝對方回瞪了過去。於是,坐在杜士儀對面的封常清就只見侍立在側的葉天旻和來瑒大眼瞪小眼,到最後甚至雙雙都鼓起了腮幫子,不知不覺他就給逗笑了。
這一笑之後,不但封常清立刻覺察到自己失禮,就連葉天旻和來瑒也只見杜士儀突然看了過來,彼此之間針鋒相對的神情收勢不及,全都給杜士儀看了個正着。一時間兩人慌忙都垂下了頭不敢作聲,而封常清也異常尷尬地請罪道:“大帥見諒……”
“少年兒戲而已,我瞧見了不也覺得莞爾。”杜士儀輕描淡寫地略過此事,這才說道,“你之前說此次回到家鄉物是人非,這很自然,你在安西一住就是二十年,對於那裡比起自己的家鄉還要熟悉,故而真正說起來,西域就是你的第二故鄉。你如今在朔方覺得有勁使不上,我也深爲體諒,一來你雖讀書,但經史精通文采斐然卻還談不上,科舉這條路就難了。而你又並非勇冠三軍,從軍這條路看似也行不通。”
封常清有些灰心地低下了頭,可隨即就體會到,杜士儀是說從軍看似行不通,而不是徹底行不通!於是,生出一絲希望的他立刻擡起頭直視着這位年輕的朔方節度使,滿懷期冀地問道:“大帥可能指點一條明路?”
“你在朔方從軍,事倍而功半,這是因爲你於朔方山河地理,胡漢雜居的情形並不瞭解,對於人員更是陌生。朔方軍馬本就雄壯,軍將未免以貌取人,我雖爲節度,卻也不好貿然提拔於你。”
見封常清只是稍稍有些氣餒,杜士儀便詞鋒一轉道:“可是,你卻並非沒有熟悉的地方,那就是安西。如今突騎施蘇祿可汗已經年邁,聞聽盡失人心,不服他這黑姓爲可汗的黃姓兵馬蠢蠢欲動,其中莫賀達幹更是野心勃勃,安西四鎮早晚必定有一仗要打。你之前自請回歸安西,確實是一條路,因爲在那裡,你方纔能事半而功倍。”
封常清聽到這裡,雖是大爲意動,可他更知道自己其貌不揚,甚至可以說有些鄙陋,而他即便再熟悉安西,也只是無名之輩,哪來的上進機會?不等他開口詢問此事,就只聽杜士儀轉頭對一旁那兩個少年侍從問道:“來瑒,你之前提過,你家中一位族兄正從安西遊學至此,可有此事?”
來瑒正忐忑剛剛不合與葉文鈞意氣之爭,結果引來了封常清嗤笑而被杜士儀察覺,有些心不在焉。杜士儀這突如其來的問題一來,他竟是手忙腳亂片刻方纔終於搞清楚狀況,趕緊老老實實地說道:“回稟大帥,確有此事。族兄爲人慷慨有大志,兼且讀書不少,故而從安西遠遊朔方,阿爺也對他頗爲照顧。”
“嗯,你父親這幾日繁忙,未必顧得着家,我親書帖子一封給你,你這會兒早些回家,然後將這帖子給你族兄,來日請他來見我。”
來瑒本以爲杜士儀要趕自己走,聽到是帶話方纔鬆了一口大氣,趕緊恭恭敬敬答應了。而等到他匆匆離開靈武堂,杜士儀方纔對有些不明所以的封常清說道:“來瑒的族兄,乃是安西副大都護,四鎮節度使來曜之子來瑱。他既是來了朔方,我召見卻也是正理。屆時我會親自對他舉薦於你,而你得其所薦前往安西,也就不至於碰壁了。此外,我之堂弟杜黯之,如今正任安西大都護府錄事參軍事,也會照拂於你。”
聽到這裡,封常清終於恍然大悟。想到自己不過是相從張興出使過一次吐蕃,餘下寸功未立,杜士儀竟然替自己想得這般周到,他一時銘感五內。心頭激盪的他霍然起身,就這麼徑直拜倒道:“異日常清若是有成,絕不會忘記大帥提攜之恩!”
杜士儀連忙離座而起,雙手將封常清攙扶了起來,隨即在心裡暗歎一聲。他當初遣杜黯之去安西任職,實則是因爲自己也很想去西域那塊土地體驗一番,可誰知道事與願違,他最終沒能去成安西,反而轉任朔方,如此一來封常清就顯得有些有勁沒處使了。事到如今,只能看看如今那位安西副大都護兼四鎮節度使來曜能不能慧眼識人,用一用封常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