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興慶宮,沒有了白天的巍峨肅穆,取而代之的是黑影憧憧的森冷。這座別宮乃是李隆基當年的潛邸改造而成,並沒有經歷過任何的戰火和****,也沒有葬送過那麼多人命,可即便如此,在這種已經算是夏天的夜晚,仍舊彷彿有一股陰煞從四面八方襲來,讓人忍不住後背心發涼。即便李琚是膽大包天的性子,也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儘管都是天潢貴胄,通籍興慶宮,但不得上命如此闖入,卻也屬於闌入,因而一路上李瑛等人遇到了一撥撥的禁衛攔阻。最初李瑛還好言相對,可漸漸就不耐煩了,索性端出太子的身份嚴厲叱喝。更何況,他是去內侍監,又不是去天子寢宮,禁衛們最終索性護送了他們過去。
等到好容易到了內侍監,得知是太子和鄂王光王一同前來,不消一會兒,幾個內侍便趕了出來,卻是黎敬仁、林招隱、尹鳳祥三個御前頗爲得寵的內侍,官職都在三品上,卻不見高力士和楊思勖。而聽得李瑛所言,衆人先是面面相覷,緊跟着黎敬仁便爲之大怒。
“大家突然發病昏迷不醒?而且還是高將軍下令封鎖南薰殿?簡直荒謬!高將軍今日出外宅住,楊大將軍亦然!”
高力士今天出居外宅,往日他負責的事務,今天是尹鳳祥這三個人商量着辦,從下午起,他們就被各種大事奏疏給絆住了,始終沒能從內侍監脫開身,聞聽此言頓時又驚又怒。見他們這幾人這種態度,李瑛和李瑤李琚對視一眼,登時無不悚然。倘若他們就這麼貿貿然闖去南薰殿,豈不是坐實了圖謀不軌的罪名?於是,李瑛立刻咬牙切齒地叫道:“把那武廣押上來!”
薛鏽當初多了一個心眼,扣下了武廣,而李瑤又建議把此人帶到興慶宮來,如今看來,這無疑是最正確的選擇。隨着兩個內侍將武廣架了上前,常常出外去各地傳旨的尹鳳祥眯着眼睛怒瞪這個在宮中怎麼也算是有頭有臉的內侍,厲聲問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假傳大家御體欠安?”
武廣平日在這些頂尖大宦官面前膽小如鼠,可這會兒卻怡然無懼地擡頭盯着尹鳳祥,突然就此一咬牙。眼見得鮮血從其嘴裡噴涌而出,尹鳳祥登時大吃一驚,李瑛三人亦是爲之色變。李瑤和黎敬仁幾乎同時搶上前去,可好容易撬開武廣的嘴後,見那一截舌頭已經被完全咬斷,他們頓時爲之駭然。
即便咬斷舌頭之後,不會頃刻就死,可至少要其開口說話卻不可能了!而且,黎敬仁等人還知道另外更重要的一點,武廣入宮稍晚,並不認字,只因爲靈巧善媚方纔頗爲得寵,如今他一旦不能說話,想要逼迫其寫下什麼供述來竟也是休想!可以說,這麼一個證人,竟是一個字都沒說就這麼沒用了!
儘管事出突然,但身爲左監門衛將軍,黎敬仁只是片刻的驚訝後便沉聲說道:“既是郎君因此人之訊息親來興慶宮中探問,這假傳御體欠安的武廣又自盡了事,此事不容猶疑。這樣,我和郎君以及二位大王先去南薰殿,林招隱,你把這武廣看好,然後調集人手,立刻於宮中各處巡查,以防萬一,尹鳳祥,你立刻出宮往見高將軍和楊大將軍!”
李瑛卻又加了一句:“這樣,五弟,你留下和林招隱一同巡查宮中,以防奸人。”
李瑤本待反對,可看到李瑛的眼神,他立時醒悟到,這是兄長要留下他以防萬一。於是,他答應了一聲,卻給了李琚一個眼色,見其重重點頭以示承諾,他方纔放下心來。分派停當之後,黎敬仁囑咐留下的人看好內侍省,自己以左監門衛將軍的職權,調了百多人隨扈,一行人馬不停蹄地趕往了南薰殿。
“何人夤夜在宮中行走?”
隨着瀛洲門的守衛喝問,李瑛率先迎上前去,沉聲說道:“太子李瑛,光王李琚,左監門衛將軍黎敬仁,來探陛下。”
“這……陛下已經睡下了,吩咐何人何事均不許打擾。”
到了殿前的瀛洲門處,卻還有守衛攔阻,被今夜之事噎了一肚子氣的李琚卻有些忍不住了,他大步上前厲聲喝道:“御前有人潛爲逆謀,假傳消息,我等得信之後到內侍監知會了衆人一同前來探看,爾等還拼命攔阻,居心何在?”
“即便大王如此說,某職責所在……”
看到黎敬仁沉着臉上前,那軍官不禁遲疑了起來。正當他把心一橫還想再攔的時候,卻不料李琚陡然大喝一聲,竟是衝着他當胸一拳。他仰天重重倒地的時候,卻聽得李琚大聲說道:“此等狗鼠輩還和他多說什麼?有黎將軍和太子阿兄前來,竟還敢推三阻四,肯定心懷叵測……”
黎敬仁和李瑛阻止不及,眼見人已經被撂倒,他們也無暇多想,李瑛擺擺手令一個內侍看守那將軍,隨即對看守瀛洲門的那些禁衛道:“今夜宮中異動,有人假傳阿爺御體不安,高將軍封閉南薰殿之事誑我進宮,然內侍監諸人卻說並無此事,高將軍並不在宮中。茲事體大,縱使夤夜打擾君父有所不安,我也只能走這一遭。若是各位心存忠義,那麼,便放我等入內查看。若是各位於潛爲逆謀者乃是同黨,那麼,不如就在這取了我們這些手無寸鐵之人的性命!”
儘管李瑛被冊封爲太子已經二十多年了,可這位太子早年因母妃而得寵,後來便日漸被邊緣化,整天被李隆基拘在身邊動彈不得,羣臣也好,他們這些內侍也好,從來就沒看出李瑛有多少德行才具。可在這種時刻,聽到李瑛挺身而出說出的這席話,黎敬仁不禁在心裡暗讚了一聲。果然,那軍官因爲吃了李琚一拳而一時痛極難以說話,其他士卒面面相覷了一陣子,卻都不由自主地讓開了通路。
外頭這般喧譁,南薰殿中仍然沒人出來探看動靜,這時候,就連黎敬仁也感覺到有些不對勁了。他來不及多想,立刻留下禁衛在瀛洲門,隨即和李瑛兄弟三人快步往南薰殿趕去。登上那漫長的臺階到了宮門前,就只見幾個宦官慌忙上前阻攔,這時候,勇武有力的李琚二話不說衝在了前頭,左一個右一個打翻的打翻,撥開的撥開,竟是長驅直入。
當他們終於抵達了南薰殿中最深處李隆基的寢殿。看着那淺色的帳幔,看着那裡頭彷彿正在熟睡的人,那一瞬間,李瑛只覺得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一個難以剋制的念頭猛地竄了上來。
如果牀上那個人真的死了,這大唐天下豈不是就是他的了?他再也不用擔驚受怕,再也不用戰戰兢兢,他將富有四海,人人拜伏!
有道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被壓制了那麼多年,李瑛心中對李隆基的怨恨早已到達了極點。
可是,他的母親原本只是潞州的歌姬,即便和漢時衛子夫早年彷彿的地位,可他的舅舅和表兄弟們中間,卻沒有衛青和霍去病那樣的人才,母親當年得寵時,李隆基對趙家可說是恩寵備至,他的外公和舅舅都封了高官,但因爲沒有能耐,只能有名無實。至於這些年,隨着趙麗妃過世,他這個太子失寵,趙家早已敗落得不像樣子了。而他的妻家薛家也同樣是空有名頭,可以說,一直都被父親防賊似的防着的他沒辦法交接外臣,什麼文武班底都談不上。
所以,他從來就沒想過去和李隆基掰腕子,政變這種事更是不用提了!他唯一曾經盼望過的事,也就是壓在他頭頂上的那座大山能夠鬆一鬆,薄情寡義的李隆基能夠早點死!而現在,這樣一個大好的機會彷彿就在眼前!
雖說黎敬仁同來,但禁衛都留在了外頭,只要一刀把黎敬仁殺了,說是這南薰殿中內侍宮人謀逆所致,而牀上的李隆基在這種時刻仍然沒有醒過來,說不定真的死了,即便沒死,只要使其窒息,到時候推在這一番亂象上,橫豎他已經先去過一趟內侍省,已經讓人以爲這是南薰殿中有人謀逆!
就在那種強烈的怨恨和激憤幾乎快要衝昏了他頭腦的時候,李瑛突然聽到耳畔傳來了李琚的聲音:“太子阿兄,如果真的是阿爺出了什麼事,我們一行怎麼可能那麼順利地進來?還有,惠妃怎會還沒我們反應快?嫂子一來一回,再加上我們先去內侍省,而後再過來,耽擱了差不多也有兩個時辰了!”
李瑛剛剛只防着是否有人會對他們一行人不利,可去過內侍省後,這一重心思終於稍稍放下,順利進到此間的時候,竟是忘了這件最重要的事情。此時此刻,悚然而驚的他環顧四周,意識到武惠妃這個獨霸後宮多年形同皇后的寵妃不見蹤影,他意識到自己若是貿然舉動,恐怕未必能夠笑到最後。儘管他剛剛一瞬間還動過殺心,可眼下卻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了最快的決斷。他幾乎想都不想便直奔御前,撲到牀上高聲叫道:“阿爺,阿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