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文武部下的眼睛齊刷刷看向了自己,杜士儀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大約是他愛護妻兒的名聲遠揚,這兩三個月妻子回了長安,他日日宿在靈武堂中獨守空房,而龍泉又在此刻集議之際不惜敲門打擾,自然而然便讓人有了某種猜測。面對那些或曖昧或瞭然的目光,他只能沉下臉說道:“先商議正事,其他的事先放在一邊。”
李佺還打算拿着年紀的優勢,請杜士儀先回去和妻兒團聚,可聽到這位朔方節度使如此發了話,他只能衝着其他人聳肩一笑。很快,衆人便再次開始緊鑼密鼓地商議了起來。
當說到突厥登利可汗自從吞併右殺伊勒啜所領牧場子民之後,就立刻開始了對周邊小部落的不斷掃蕩,那些中立的小部落不是迫不得已投降了登利,就是拖兒帶口投奔了左殺判闕特勒,杜士儀不禁暗自慶幸都播的東遷動作迅捷,否則非得被拖進此次戰爭的漩渦不可。
“因爲西受降城互市關閉,登利難以得到中原輸出的絹帛以及各色金銀器皿瓷器等物,所以只能用高壓態勢對待族民。所以,他已經對下做出了承諾,將引兵南下,迫我朔方重開西受降城互市。”芮懷珍說出這句話後,就只聽李佺嗤笑了一聲。
“色厲內荏作勢而已。如今登利內受制於左殺判闕特勒,外受迫於回紇、葛邏祿、拔悉密三部,他還要分心來惹我朔方?除非他這個可汗不想當了還差不多!如果他真有那般能耐,先前就不是扣着使者十數日,而是直接把人殺了向我等示威。所以,他以南攻朔方爲幌子,藉機對判闕特勒用兵,這種可能性最大。如果我所料不差,他應該並不會先向附庸判闕特勒的同羅部下手,因爲阿布思牢牢握有同羅兵馬,他可能損兵折將卻一無所得。”
“而他卻有可能像如今正在爭位不休,又因爲乙李啜拔橫空出世,而越發四分五裂的僕固部下手!”杜士儀接了一句,見衆人無不點頭,他便收起剛剛聽到妻兒歸來的笑容,一字一句地說道,“這是乙李啜拔北歸之後的第一戰,如果他能用好人,然後懂得借勢,那應該能夠就此更進一步。而若是他敗了,自然就沒什麼話好說。可是,我當初既是推了他一把,就不會真的袖手旁觀。傳命中受降城僕固懷恩,率他本部兵馬兩千,給我北插閻洪達井!”
一場集議完畢,已經是大半個時辰之後的事了。杜士儀在文武衆官的目送下,第一個出了靈武堂,而後頭的人眼見他漸漸遠去,來聖嚴便笑道:“大帥和夫人還真是恩愛非常。不過,就算是回鄉省親,夫人這一趟走得時間也着實太長了,這都快要三月了。”
“大帥這麼多年都在外任,夫人本長安人氏,也隨着輾轉各地,和父兄少有時間團聚,再加上小娘子也正在長安,多呆幾天也在情理之中。”說到這裡,王昌齡便若有所思地說道,“說起來,大帥當過萬年尉、左拾遺、殿中侍御史、右補闕、中書舍人,看似京官都已經五任了,可加在一塊也沒幾年吧?十八九年間,留京的日子能有六七年就頂天了。”
“留京聽着榮貴,其實卻半點本事都施展不開。”
李佺也接口感慨了一句,唯有張興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又想起自己前時上京陳奏時遇到的那兩件怪事。他敏銳地感覺到,王容在長安耽擱這麼久,恐怕並不單純是因爲想和親友團聚的時間長一些,而是另有其他隱秘緣由。
“幼娘!”
寢堂之中,正看着秋娘整理帶回來那些東西的王容聽到這個聲音,立時轉過頭去,見杜士儀快步進了屋子,她雖只是與之分別數月,卻恍若過了幾年,眼下只覺得滿心思念彷彿都在這一刻滿溢了出來,轉身幾步迎上前去,她便伸出手來環抱了他的脖子。直到緊緊相擁了好一會兒,她方纔一下子意識到這是在寢堂,周圍還有別人,而自己早已不是當年雲英未嫁的少女,而是當了十幾年人妻的一家主婦了。
果然,就在她努力打點好心情,面上微微異樣地鬆開了手後,便注意到秋娘正用笑吟吟的目光看着他們夫妻倆,而一旁的杜廣元則是拉着杜幼麟慌忙別過頭去。至於承影和其他幾個婢女,也無不一個個急急忙忙躲開目光,但剛纔那一幕肯定都目不轉睛地盡收眼底。可眼下再怪自己一時忘情也是白搭,她只能用竭力平靜的口吻問道:“我和廣元不在靈州這些天,你可還好?”
“當然不好,事情多,家裡卻冷清,如果沒有幼麟在,我都不知道這日子該怎麼熬!”杜士儀唉聲嘆氣地答了一句,隨即便笑着說道,“既然好容易把夫人盼回來了,這裡就都交給她們,我們到後頭走走。”
見父親彷彿沒看見自己似的,不由分說拉起母親就走,杜廣元不禁大急,可他正要出口嚷嚷,一旁的杜幼麟卻使勁拉了拉他的手,輕聲叫道:“阿兄!”
“什麼事?”
杜幼麟看着滿臉不解的兄長,一本正經地說:“阿爺既是想念阿孃,咱們就別去打擾他們。”
就在杜廣元因爲弟弟這話一愣神之間,杜士儀和王容已經出了屋子。於是,他只能悻悻一跺腳道:“我也有不少話要對阿爺說啊,阿姊託我轉告的!”
“阿姊?”杜幼麟頓時眨巴着眼睛,臉上盡是疑惑。
“阿弟,下次你去長安,我一定帶你見見。就是拜阿爺爲師學過琵琶的玉奴阿姊,她對我可好了……”
這邊廂杜廣元正在對杜幼麟描述玉奴的各種好,那邊廂杜士儀和王容來到後院花園時,他方纔鬆開了手。果然,此時此刻的王容臉上除了最初重逢時的欣喜,還有幾分悵然。
“幼娘……”
“杜郎,我已經照你的意思,讓赤畢去預備了。”王容見杜士儀臉色一寬,她又沉聲說道,“可是,高力士對楊家人透了幾句話,於是就和當年與壽王的那樁婚事一樣,楊家上下喜不自勝。楊玉瑤親自找到了玉華觀,說是玉奴的叔父楊玄璬病得快不行了。如果她真的不現身,自己就橫劍自盡,死給她看。結果,赤畢前去一查,卻得知楊玄璬是藉着小病裝模作樣,打算騙了玉奴就範!他一怒之下,在藥中動了手腳,我陪同玉奴到楊家的時候,人已經一命嗚呼了。”
儘管不喜歡用這種草菅人命的手段,可赤畢既然動了手,王容對楊家人的死纏爛打又早已怒急。所以,探病變成弔喪,她就哄了玉奴以期喪在身爲藉口,怒斥那些千方百計拿話哄騙的楊家人,繼而換上孝服拂袖而去。
王容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道:“大唐標榜以孝治天下,玉奴又不是朝廷官員,還能奪情,她既然打定主意爲楊玄璬守期喪一年,那這一年誰都不能對她怎樣!楊家人既然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也只好捏着鼻子認了,至於高力士,他要怪就怪那個死得太不是時候的楊玄璬!至於過了這一年,赤畢蒐羅的那幾個女子,也應該已經學會了如何當一個合格的侍兒,屆時把她們送到玉奴身邊,總能再拖延一時。”
“若不是楊家人一個接一個死,高力士必有懷疑,玉奴也難以釋懷,興許還能靠這個拖上三年五載。”杜士儀沒好氣地說了這麼一句,隨即又問道,“你此次回來,玉奴可說過什麼話?”
“玉奴說,她和壽王不睦,人盡皆知,壽王甚至在外聲稱她貪慕富貴,當年只因惠妃得寵之故方纔嫁了給他,如今卻嫌棄他不是太子。她對其早已經完全死心,本來還想破罐子破摔,可天底下既有視她如珍似寶的人,那麼,她若是輕賤了自己,豈不是辜負了別人的一片好心?”
本以爲李瑁只是繡花枕頭一包草,現在看來他當初還高看了這傢伙,那就是人渣!
杜士儀忍不住冷笑連連,可下一刻,他就感覺到王容從背後環抱住了自己。感受着那熟悉而溫暖的觸感,他突然聽到背後又傳來了一個聲音:“玉奴說,陛下賜給她的那把琵琶,當初是你託十三娘之手敬獻上去的,她會將此當成最珍貴的寶物。”
“這個傻丫頭,死物再珍貴,終究有價,怎比得上活生生的人?”
杜士儀忍不住又迸出了一句傻丫頭,隨即便用雙手支撐着面前的大樹,努力逼迫自己收攝精神:“她如今回了玉真觀?”
“壽王宅她是死都不想回去,楊家雖是生她養她,可卻都希望攀附她飛黃騰達,玉華觀雖好,可師叔也不可能長久帶着她居於長安郊外,如今自然是回去了。這次我帶着廣元回長安,玉奴和廣元混熟得極快,那渾小子什麼都聽她的,我生怕萬一他知道什麼,只能依着師叔和阿姊的話早早回來。臨行前,玉奴還讓我帶給你這塊她手繡的帕子。”
杜士儀見王容從懷中取出帕子,他怔怔接了在手將其展開,卻見那帕子中央,繡着一幅惟妙惟肖的圖。一個年輕男子牽着一個幼小女童的手站在一輛牛車前,而那牛車上紗簾半卷,一個年輕女子恰是從車廂中探出頭來。一剎那間,他想到當年在成都時,他帶着玉奴上元賞燈,隨即帶她第一次見王容的情景。還記得當時,他爲了哄騙年紀小小的玉奴,過後還說那只是一場夢,以至於玉奴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叫王容爲神仙師孃。
一晃,已經十五六年了。她不是當年緊緊抓着他的手,滿臉依戀的幼小女童。而他,也不再只是一個小小的成都令。
“幼娘。”杜士儀突然反身抓住了王容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若是十數年之後,天子失道,天下烽煙四起,你會如何?”
儘管杜士儀無數次露出過不臣的口風,但說得如此露骨,這卻還是破天荒第一次。看着面前的丈夫,王容深深吸了一口氣,口氣毅然決然。
“我早就說過,杜郎何去,妾身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