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哥,你這一招真的能成嗎?”
普慈城下,孟浣和孟涪自縛跪地,低聲交談。
孟涪道:“別待會兒唐狗出來了,把咱們都給砍了。”
“閉嘴,唐狗唐狗的,你這纔是找死。
待會兒客氣點,千萬不要莽撞。萬餘族人的性命,就在你我手中,怎地都要拼一拼。”
“早知如此,還不如隨父親離開呢。”
“離開?”孟浣露出嘲諷的笑容,輕聲道:“你道朝廷會放過他們嗎?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他們逃進深山老林裡,否則必然難逃一死。”
“啊?”
“小十二,到現在你還不明白嗎?
飛烏蠻不過是一個小部落,如何能敵得過朝廷?沒看到,隨便跑出來一個人,就把咱們折騰的焦頭爛額。朝廷不理睬,不代表就可以爲所欲爲。父親當初與和蠻部合作,我就不同意……爲什麼?那和蠻部,也不過是安南一個小小的部族而已。
朝廷真要剿滅鎮壓,輕而易舉。
你忘了早年李嗣仙在安南聲勢何等驚人?殺了安南大都護不說,更聚集數萬人造反,看上去似乎很厲害。可結果呢?朝廷只派出一支人馬,便輕而易舉將之擊潰。
你覺得,父親比得上李嗣仙,亦或者說是那和蠻部比得上當年的叛軍?
我們現在,雖有些兇險,但只要態度誠懇,對你我未嘗不是一次機遇,明白嗎?”
孟浣說完,看孟涪的樣子,就知道他其實不明白。
可話已經說到這份上,他不明白也沒辦法……好在,自家這個同出一胞的兄弟對自己還算聽話,也願意留下來陪他赴死。如此的話,說什麼也要想辦法保他性命。
就在兩兄弟交談的時候,普慈城上,放下了兩個解釋的竹筐。
緊跟着,就聽到城上有人說話:“爾等兄弟若想要請降,便坐進來,登城商議。”
沒辦法,城門已經堵死,想要打開也需要時間。
孟浣兩兄弟相視一眼,旋即起身,不約而同的深吸一口氣,走到竹筐前,邁步坐進去。
隨後,城上的兵卒,便把二人拉到了城上。
到了城樓裡之後,沒有人過來攙扶他二人。
就見一個青年走到他們身前,沉聲道:“負荊請罪?沒想到飛烏蠻人還知道這個典故。
你二人也不必出來了,有什麼話,便坐在裡面說。
如果被我發現你們在說謊,休怪我心狠手辣,把你二人從城上扔到城下去……”
說着話,青年身手,把孟浣背後的荊條取下,扔到一旁。
孟浣不敢怠慢,忙開口問道:“敢問這位將軍高姓大名,可能夠做的主嗎?”
楊守文眼睛一眯,旋即笑了。
他猶豫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身後衆人。
片刻後,他沉聲道:“我名楊守文,弘農楊氏子弟,家父楊承烈,官拜東都留守。
我乃前次武舉恩科武魁,之後奉聖人之名,替身太子出家。
此次前來劍南道,也是奉太子之命,前來找人……若非你飛烏蠻造反,我現在怕已返回洛陽。
你問我的身份能否做主?
那我不妨告訴你,我在洛陽出發之前,曾受太子之命,劍南道內五品以下官員,可先斬後奏……不知道這樣的身份,能否讓你放心!我說完了,該你來說話了。”
楊守文身後,塗家兄弟、蘇老萊父子,有點發懵!
他們不曉得什麼弘農楊氏,也不清楚那東都留守是怎樣的官職。
可單單是武魁的身份,就足以讓他們感到震驚,更不要說楊守文還是太子的替身和尚。
太子啊,那可是未來的皇帝。
衆人心中,頓時產生了一種不明覺厲的感受。
包括那塗山鷹,也頓生敬重之心。原本,他以爲楊守文在洛陽有些地位,卻沒想到,自家阿郎竟然直接和皇室扯上了關係。雖然而今是武則天掌權,可在普通百姓的心裡,李唐始終都是正宗。只聽這些名頭,就知道自家阿郎,身份絕對高貴。
“你,是楊守文?”
不過,最吃驚的,卻並非塗家四兄弟和蘇家父子。
那孟浣一下子激動起來,顫聲道:“敢問,可是醉酒詩百篇,寫下《西遊》與《茶經》,名動兩京的青之先生嗎?”
這一次,輪到楊守文驚訝了。
他沒想到,孟浣居然知道他,的確讓他很吃驚。
沒等他開口,在他身後的桓道臣道:“除了楊君,洛陽城裡,還有哪個敢喚楊守文呢?”
他這倒不是誇張,因爲楊守文的名字,在洛陽的確是盡人皆知。
這是一個文韜武略都極爲出衆的人物,更不要說,他曾打得武崇訓跳河而逃,更一把火燒了天子欽賜給武崇訓的武家樓。這份文采,這份武略,這份膽量以及這份恩寵……
那洛陽城裡也有叫楊守文的。
不過在楊守文成名之後,身邊就會有人拿來取笑,以至於不少同名者,後來都改了名字。
孟浣更激動了,他掙扎着從竹筐裡站起來,邁步走出,向楊守文欠身道:“學生久聞青之先生大名,仰慕已久。未曾想能在這普慈見到先生真顏,便死也心甘情願。”
那模樣,那還像是一個來和楊守文談判的人,簡直就是一個瘋狂的粉絲。
楊守文有點懵了,其餘人也有些不知所措。
孟涪突然覺得,自己被坑了!
早知道自家兄長會變成這幅模樣……實在是太丟人了。
而楊守文卻笑了,他看得出,孟浣對自己的崇拜是真心真意,並非那種假裝出來的崇拜。
心情,頓時好很多。
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遇到這樣的事情,相信都會感到愉悅吧……
自己的敵人,原來還是自己的粉絲,這種感覺,不要太爽了!
不過,楊守文倒是沒有忘記正事,只示意桓道臣給孟浣披上了一件衣服,沉聲道:“看樣子,你也是讀書人,怎可以如此不重禮儀?好了,現在和我說說,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
孟浣露出了苦澀笑容。
“楊君妙計,昨夜一把火,幾乎燒盡了我們的糧草和輜重。
這種情況下,學生便向家父獻計,請他帶着其他的兄弟,還有族中的青壯連夜東進,偷襲安居縣城,而後南下攻佔龍臺鎮,設法與和蠻人匯合。而我,則留下來請降。”
楊守文面頰一抽搐,和桓道臣對視了一眼。
最害怕是這樣的結果,沒想到最終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如此說來,是你出謀劃策?
既然如此,何不隨孟凱離開,留下來莫非另有圖謀?”
“未知是先生坐鎮普慈之前,學生確有別的想法。
之所以讓家父東進,是因爲學生知道,如果家父繼續統帥族人,飛烏恐怕會全軍覆沒。家父性子偏執,被和蠻人所蠱惑,難以回頭。可這些族人,卻是受了矇蔽。
很多人甚至不清楚具體的情況,只因信任家父,纔跟隨家父起兵。
而今……
學生所圖簡單,只想爲族人求一條生路。可如果家父留在部族內,學生根本無法改變局面。無奈之下,學生只好獻策,請家父離開。只有這樣,族人們纔能有生路。”
楊守文,沉默了。
他閉上眼睛,思忖片刻後,轉身向城外看去。
此時,太陽已經升起。
河對岸的飛烏蠻營地,變得清晰起來,遠遠看去,卻是一片狼藉。
楊守文道:“你可知道,你們犯下的是殺頭的罪。”
“學生知道,可學生還是想要嘗試一下。
學生在梓州時,曾在飛烏縣求學,對刑名之學也有涉獵。家父所犯的罪行,以及族人這些日子以來所犯下的事情,都是死罪……可上天有好生之地,聖朝以仁德而治天下。學生不求能得到寬恕,只求聖人念在那萬餘生靈的份上,饒過我的族人。
學生便萬死,也心甘情願。”
楊守文回身,看着孟浣。
他目光灼灼,好像要看透孟浣的心。
而孟浣也是昂着頭,沒有躲避楊守文的目光,一臉坦然之色。
“你,真不怕死嗎?”
“學生怕,但爲了學生的族人,死又何妨?”
楊守文面無表情,手指輕輕敲擊女牆。
一旁孟涪看着自家兄長的目光,也透出了無比的崇敬。
不僅僅是孟涪,包括桓道臣等人,看孟浣也有些不一樣了,無不臉上流露敬佩之色。
“孟凱而今,兵馬幾何?”
“家父抽調出了五千青壯,馬匹前五,健騾三千,並帶走了全部糧草。”
“哈……原來,我若是接受你們的投降,還要給你們充足口糧才行!”楊守文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看着孟浣道:“你倒是個有心人,如此做即可以成全自家名聲,也能保住族人性命,還可以落得一個孝順的聲名……這一箭三雕,高明。”
孟浣臉色,微微一變。
不過,他旋即就恢復了平靜,全無半點懼色。
“但是,這對我有什麼好處?你放走了孟凱,還指使他偷襲安居,我該如何處置你呢?”
孟浣的表情變了,低下頭來。
楊守文突然一擺手,對桓道臣等人道:“你們,全都退下。”
“喏!”
衆人立刻退出城樓,只留下了孟浣兄弟和楊守文兩人。
楊守文自然不會害怕二人耍花招,他也看得出,那孟涪有些勇力,但他並不害怕。
“學生知道,安居難破。”
“哦?”
孟浣深吸一口氣,道:“安居縣令白敏中,曾是學生的恩師。
白公仁厚,沒有因我身份而對我鄙夷,反而收到門下,悉心教導,學生怎能害他?
在家父抵達普慈之前,學生便派人前去給恩師送信,請他加強防備。
所以,家父此去偷襲安居,絕無成功可能……他手中有萬餘兵馬,都未能攻破普慈,更不要說安居的兵力強於普慈,只要做好準備,即便家父帶五千人,也難成功。”
“六哥,你……”
孟涪聞聽,露出駭然之色。
而孟浣則慘笑看着他,輕聲道:“小十二,你還記得母親是怎麼死的嗎?”
“啊?”
“我告訴你,母親是被父親給毒死的!”
孟涪聞聽,頓時懵了,有些不知所措。
孟浣則看着楊守文道:“此乃家醜,我本不願說出。
可我也知道,若不說清楚,先生未必相信……我所爲者,是要替母親報仇而已。家父若久攻不下安居,便只有南下龍臺鎮一條路。先生只需先行佔領龍臺,便可以斷絕家父南下之路。”
說完,孟浣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
“母親原本是一位賢淑女子,知書達理。
可因爲不滿家父的一些作爲,因而觸怒了家父。十年前,小十二大約才八歲,我親眼看到,家父在母親食用的湯藥裡下毒,結果當晚,母親就毒發身亡……學生永遠也忘不掉,那晚母親的目光。所以從那天開始,學生就下定決心,要爲母親報仇。”
楊守文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纔好。
狗血劇,妥妥的狗血劇!
不過,孟浣這番話,也讓他放下心來。
他想了想,指着孟浣道:“孟浣,你可敢隨我同行,前往龍臺鎮嗎?
至於你的族人,我會命人安排。同時,我會上奏朝廷,儘量爲你們開脫……呵呵,畢竟是萬餘條人命,我不是那殺人不眨眼的人,若能保住他們,一定會盡力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