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使得道路變得泥濘起來。
好在那雨來的突然,去的也很突然。持續了不過一刻鐘,便雨過天晴,陽光普照。
行路難!
更兼之天氣悶熱,令人有些心浮氣躁。
爲了保證安全,楊守文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先生不用着急,剛纔學生觀那雨雲是從東邊而來。
若學生沒有猜錯的話,想必安居那邊也下了雨,而且雨水更大。”
見楊守文心浮氣躁,孟浣突然開口。
“而且,先生也不用擔心孟凱會跑到咱們前面。”
“嗯?”
“我瞭解他!”孟浣道:“我用了十年時間,都在暗地裡觀察他。
他性子暴躁,而且是那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脾氣。別看他提前出發,但是在安居,至少要耽擱半日。我寫信給老師,會設法拖他一下,哪怕是一兩個時辰也好。
等到他明白安居不可取的時候,他提前的半日,也就被浪費掉了。”
孟浣言語似乎很輕鬆,卻有一種智珠在握的自信。
楊守文不禁打量他,道:“孟浣,你竟如此恨你父親嗎?”
孟浣眸光一凝,輕聲道:“小十二年紀小,很多事情都不記得。而且他性子粗狂,很多時候並不是很在意細節。可我不一樣,母親被毒殺的場景,十年來我都無法忘記。
我雖是他所生,可他對我,卻無養育之恩。
他子女衆多,多到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子女……對了,先生還記得那孟海嗎?”
“你是說,林海?”
“林海也好,孟海也罷……我只想說,他是個蠢貨。
明明已經遠離了是非,更未曾受過那孟凱半點恩惠,到頭來孟凱幾句甜言蜜語,卻毀掉了他大好前程。就算被人知道他是孟凱之子又怎樣?我到現在都不明白,他是怎麼想的。明明可以自由自在,過着很舒適的生活,卻貪圖錢財,聽從孟凱的差遣。
先生,似那孟海,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從小到大,孟凱只喜歡孟淵、孟河那種蠢貨,但是對我,從來都是稍有不順心,輕則咒罵,重則毆打。若非母親保護,我說不定早就被他打死……後來,我纔不得不離開部落,到縣城裡求學。我對小十二說是仰慕漢家文化,可實則是爲保命。”
孟浣說到這裡,突然一擺手,“這些糟心事,就不必再提了。
安居到龍臺鎮看似比較近,但是道路卻比較難走。因爲那邊更多是通過安居水水路連通崇龕。而陸路嘛……他們有那麼多的騾馬,我覺得可能還比不上徒步而行。”
說完,孟浣突然笑了,笑得有些詭異。
不知爲什麼,看着他的笑容,楊守文激靈靈一個寒顫。
這廝不簡單!
如果他說的都是真的,那麼孟凱的一舉一動,都可以說被他算計清楚。
“而且,學生以爲,如果先生要阻擊孟凱,龍臺鎮並非最佳選擇。”
“此話怎講?”
“龍臺鎮乃隋初所置。當時隋文帝平定巴蜀,曾有意南下,征伐六詔。後又因爲江南作亂,這個計劃纔沒有執行下去。後來六詔作亂,越國公楊素將之安撫下來,並設龍臺鎮,以威懾對方。
那龍臺鎮,乃淺丘之地,無險可守。
再加上這些年來,朝廷並未重視,所以城牆低矮,難以堅守。
如果先生想要在那裡阻擊對方,絕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學生以爲,阻擊孟凱的最佳地點,應該是龍臺鎮西北十二里處的塔子山下。孟凱自安居走陸路而來,出七寶嶺,必經塔子山。但七寶嶺山路崎嶇,極難行走,孟凱從七寶嶺出來,也是人困馬乏。
到時候,先生可以在塔子山擇高處堅守,居高臨下,易守難攻。
莫說孟凱手中一羣烏合之衆,就算是兵強馬壯,憑先生這八百銳士,也能抵擋。”
“孟浣!”
“學生在。”
楊守文深吸一口氣,輕聲道:“這一切,其實都早已在你的算計之中,對不對?”
孟浣笑了,卻沒有回答。
而楊守文並不在意他是否回答,接着道:“我一直在想,此前孟凱聲東擊西,而後圍點打援的計策,是出自何人之手。原本,我以爲是那個甘姓和蠻人,但現在……”
“是你,對不對?”
孟浣咬着嘴脣,卻一聲不吭。
其實,根本不需要他承認,楊守文知道,那個人就是孟浣!
人才啊!
此時此刻,楊守文不得不對孟浣另眼看待。
如果說,此前他對孟浣還有些不屑的話,那麼現在,他對孟浣除了敬佩,還有一絲絲的恐懼。
這傢伙,絕對是一個毒士,一個瘋狂的毒士。
他爲了報仇,隱忍十年。
當孟凱決意造反之後,他又推波助瀾,爲之出謀劃策。
他挑準了時機,以射洪爲誘餌。因爲他知道,李清一定會帶人前來……隨後,他又設計孟凱殺死了李清,如此一來,孟凱造反之罪就被坐實,朝廷絕不可能放過他。
想到這裡,楊守文道:“孟浣,那你可想過,孟凱被滅之後,你又該何去何從?”
“我?”
孟浣想了想,輕聲道:“小十二年紀雖小,卻勇武過人。
他性格豪爽,不似我這般陰沉,在部落中頗有威望。而這一次,他若是能救下那些族人,威望必然會更高。而且他不似孟凱那樣愚蠢,同時又沒有太大的野心。
我希望,他能夠帶領族人們返回家園,好好的活下去。”
“怎麼,你不想回去了?”
孟浣的回答,大出楊守文的預料之外。
原本他還以爲,孟浣如此算無遺策,是爲了自己成爲飛烏蠻的首領。可現在看來……
“回去作甚?”
孟浣笑道:“我在族中,除了小十二之外,沒什麼人親近。
他們也不喜歡我,我回去也沒什麼意思。孃親生前,一直想去大海之濱。如果這次我不死的話,可能會往東走,一直走到海邊,然後找一個小村落,安靜的生活。”
“那,你會甘心嗎?”
“我……”
“而且,就算你能如願,我也會擔心。”
孟浣露出詫異之色道:“先生擔心什麼?”
楊守文勒馬,來到了路邊。
此時,天色已晚。
隊伍裡亮起了火把,沿着泥濘的大路行進,排成了一條常常的火龍。
塗家四兄弟率領兵馬行進,而楊茉莉、幼娘還有蘇摩兒以及孟浣,則在楊守文身邊。
楊守文指了指孟浣道:“你這個人太陰毒,我不喜歡。
如果讓你離開,我不知道未來會不會發生什麼事情。你的陰毒,如果再加上一個野心勃勃的蠢貨,說不得會弄出禍事來。你這種人,我若是不知道也就罷了,可如今知道了,便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把你帶在身邊看管,另一個……死人就沒威脅了。”
孟浣何等聰明,那還能不明白楊守文的意思。
他愣了一下,旋即道:“先生既然不喜歡我,帶在身邊,就不怕學生會對你不利嗎?”
沒等楊守文回答,一抹劍光無聲襲來。
孟浣自認還算身手矯健,可是當那道劍光襲來的剎那,他竟無法閃躲。
劍光自孟浣的頭頂掠過,一縷頭髮飄然落地。
幼娘道:“如果你敢對大兄不利,就算你躲到了天涯海角,我也會要你的性命。”
不知爲何,孟浣身子一顫。
剛纔那一劍,實在是太快了,快到讓他心生恐懼。
楊守文回頭看去,朝幼娘微微一笑。剎那間,幼娘也笑了,那笑容,就好像路邊盛開的山茶花一樣美麗。
“你想對我不利嗎?”
楊守文輕聲笑了起來。
“你學得好謀略,卻無用武之地。
不說別的,只你這飛烏蠻人的身份,誰又會看重你?
我可以給你一個光明前程,我可以讓你光耀門楣。不爲了那勞什子孟凱,只爲你孃親。
我相信,你孃親並不希望你去隱姓埋名,孤獨終老吧。
孟浣,你告訴我,這天下間,誰能真正用你?誰又能給你帶來前程?
你是個聰明人,甚至比我還要聰明……你這樣一個聰明人,一定知道,該如何選擇。”
孟浣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旋即笑了。
“如果這次學生不死,而到時候先生又願意收留學生的話,學生倒是想去看看,那神都的大好風情。”
“聰明!”
對孟浣這個回答,楊守文很滿意。
如果孟浣現在二話不說,納頭就拜的話,楊守文一定會懷疑他的誠意。
自五胡亂華以來,禮樂崩壞。兩漢三國時那種一諾千金的風尚,到了唐代幾乎消亡。
人們很難再因爲意氣相投便同心協力,大家能夠合作,更多的是利害關係。
所以在後世,就有‘寧學桃園三結義,不學瓦崗一爐香’的說法,其實也是一個事實。
沒有展現出足夠的實力,不能夠讓孟浣明白,自己可以給他帶來怎樣的好處,他又怎可能真心效力?
對此,楊守文倒是信心滿滿。
他擡頭看了一眼天色,一抖繮繩,沉聲道:“好了,咱們也加快速度,目標:塔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