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暉鬥毆事件,的確沒有鬧出多大事情,權策登門拜訪了前任洛陽令尹魏元忠,拿了他的帖子,到洛陽府衙坐了坐,打過交道的洛陽司馬王祿,對他禮遇有加,三兩下辦完手續,順利將王暉保釋了出來。
但鬥毆的另一個當事人王同皎,卻沒能順利脫身。
王暉衝他揮拳頭,是因爲王同皎禍從口出,在悅來客棧就餐的時候大放厥詞,連續指斥權策行徑不堪,先是與佞幸爲伍,再是行酷吏之事,如今更是mài shēn權貴爲門下犬,毫無士人風骨,枉自身負文壇大名數年。
與王暉同席的韓齋當即暴跳,要與王同皎擂臺約架,豈料王同皎不屑一顧,鐵骨錚錚,揚言理不辨不明,只要韓齋能指出他說的話有何謬誤,他甘願束手,任打任罵,若是不能找出謬誤,又不贊同他的觀點,就離他遠點。
王暉怒髮衝冠,奈何嘴皮子不利落,說不過他,索性幾大步衝上去,將他按倒在地,飽以老拳,王同皎雖是書生,卻並不文弱,回過神來,揮舞着雙臂大打王八拳,兩人扭打成一團。
權策倒是沒有做什麼,但朝中有不少人爲他說話,對王同皎的處置表示關注,尤其是夏官尚書婁師德,放話出來,權郎君有功於國家社稷,不可任無知之輩妄言凌辱,須還以公道,以正朝堂風紀。
本來簡單的事情,因爲大佬插足,就大幅度延緩了處理進度,在那之後,有不爲人知的勢力插足進來,推動着洛陽府衙將小事往大了辦,將王同皎的生平家境,言行舉止,捋了一遍又一遍,不料,除了這次口無遮攔攻擊權策,硬是未曾找到他的任何把柄罪證,王同皎也不是沒有根腳的,爲他說好話求情的人也漸漸多起來,兩股力量博弈交纏。
洛陽府衙畢竟不是御史臺和麗景門,沒有誣陷濫殺基因,最終和了稀泥,按照鬧市尋釁滋事的罪過,頂格處罰,判打二十杖,准許贖買,罰了三千貫錢了事。
更令人詫異的是,他的尚衣奉御職務,並未因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而罷免,銷假入值之後,立馬就跟着武后鑾駕,前往封禪嵩山。
權策也在隨扈人員之中,在太平公主的儀仗隊列裡策馬徐行,細細琢磨前後因果,武后已然正位九五,quán bǐng在握,朝中最大的政治漩渦,便是繼承權之爭,主要的玩家仍是李家和武家,當然這兩家也不是鐵板一塊,各有支流,王同皎能順利脫身,前途無礙,怕是早已加入了某一方勢力。
正在神思不屬的當口兒,紈驌驦唏律律一聲嘶鳴,四蹄揚起,就要撒歡,權策趕忙勒住繮繩,四顧一看,微微驚愕,一個不注意,信馬由繮,紈驌驦這貨竟然將他帶到了武后的儀仗中,這裡到處都是御馬,想來有它的親友故交。
“權郎君,何故來此?”清冽的女聲,謝瑤環策馬迎上來,此女倔強,自從擔上了女將軍的稱呼,時時處處以武將作派示人,憑着這份堅韌,得到武后的倚重賞識,侯思止自東都千牛衛調任左衛將軍後,東都千牛衛將軍和千騎將軍一併取消不設,由謝瑤環親自統領。
權策苦笑一聲,“謝將軍,下官一時不察,紈驌驦便跑到此處,我也正想問它來此何意?”
謝瑤環爲之莞爾,戲謔道,“權郎君不愧是詩人,騎個馬,都能騎出浪漫來”
“權郎君的詩,可不只是有浪漫,也沾着不少的血”斜刺裡有個緋色官袍的青年殺出,年歲與權策相當,脣紅齒白,卻凜凜然有豪俠之氣。
謝瑤環的笑意收起,擡手給權策介紹了一下,“這是尚衣奉御王同皎”
權策不是受虐狂,這人看自己不順眼,他也不會給好臉色,擡起雙手搭了搭,對他身上的五品官服表示尊敬。
王同皎並未還禮,冷笑一聲,卻是盯着他不放,“權郎君可是無言以對?”
權策心中鬱結的萬千情緒陡然爆發,戟指王同皎,怒聲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斂衣自持,清高自賞,誰人不願?奉御以爲鮮血髒污,豈不聞一將功成萬骨枯?下官俯仰不愧天地,但教良心尚在,熱血不冷,即便謗滿天下,只當是血色浪漫,一人一生,獨行而已”
一席話發自肺腑,深沉如鋼鐵,大義凜然,豪情四溢,無畏無悔,氣勢逼人,王同皎一時間神爲之奪,竟不能開口言語。
“大郎忠義赤子,婉兒欣賞尚且不及,怎能讓你一人獨行?”不知何時,鑾駕已停,武后已然站在他們身後,出聲的是武后身邊侍從的上官婉兒,她板着一張豐腴的臉頰,眼睛掃過王同皎時,隱隱帶着厲色。
“臣等拜見陛下”權策和王同皎同時下馬,同時下拜,都是俊逸不凡,器宇軒昂,做着相同的動作,看上去賞心悅目。
“起來吧”武后淡淡道,“不過是些許誤會,說開了便好,都是我大周俊彥,還要演上一場全武行不成”
“臣遵旨”兩人一同俯首受命。
武后理了理衣袖,來到權策面前,皺着眉頭,帶上些訓斥的口氣,“到底是年輕氣盛,修行不夠,七情上臉,哪裡有半點氣度城府可言?”
說完冷哼一聲,登輦起駕。
權策從沒有如此認同武后,這番急赤白臉的剖白自己,未嘗不是心中沒有底氣,不自信的表現,在路上漸行漸遠,開始不時回首,自己在上一個路口的選擇,是否正確?
“權郎君敢說俯仰無愧,我便睜大了眼睛,等着看”王同皎丟下這麼一句話,牽着馬大踏步走遠。
“權郎君莫要與他一般見識,不過是個迂闊大言的腐儒罷了”謝瑤環旁觀全程,出言安慰。
“謝過將軍美言,我觀王同皎,雖有些任俠之氣,卻堅守義理,不肯妥協,不失爲方正君子”出乎意料,權策反駁了謝瑤環。
謝瑤環並不惱怒,反而抿嘴笑了,眼中盪漾着濃濃的欣賞之色。
“權郎君,權郎君,殿下請你速速回返”率領太平公主府護軍的果毅都尉策馬來到此處,傳達太平公主的命令。
“有勞都尉,我這便去”權策與謝瑤環拱手作別,拍馬往回走,行至半途,回首一望,卻見頂盔摜甲的謝瑤環騎着馬兀自立在原處。
斜陽餘暉下澈,爲她的盔甲鑲上金邊,地面上的影子很長,直直的朝向權策離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