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陽,安喜門外三十里,外城修築工地。
今日此地格外緊張,因爲皇帝陛下要親自前來查勘施工情狀。
冬日風大,工地又是荒涼所在,難免有不通禮節的山野之民橫衝直撞,雖有鑾儀和護軍在,隨時都能驅趕,但鬧出事端,擾了陛下冬遊雅興,委實不美,自宮中發錦緞數萬匹,在道路兩旁厚厚懸掛,遮蔽內外,小民不會觸犯天顏,陛下看不到糟心的事物,兩全其美。
武后並不在意這些小事,親民的興致她也有,但只限於與民同樂,今日乃是政務出行,免了一些干擾也好。
李昭德是有大魄力的,見識了三和土的功效,立馬全線啓用,兩個多月來,調動十萬餘民夫,已經築起長百丈,高十丈,寬三丈的城牆,蔚爲壯觀。
武后在城牆下駐足,仰頭看,城牆一水兒的天青色條石,閃着幽幽啞光,厚重威嚴,高可參天,巍峨聳立,渾然一體,比長安的城牆還要壯觀,這是她最在意的,微微笑,“李相,興建之速,超出我望,以目測之,堪稱鬼斧神工,然其效用如何,卻是未知”
李昭德不見傲色,肅穆答道,“臣已備好攻城車,撞城錘,但請陛下發令,其效用,一測便知”
“李相慎言,攻城車,撞城錘,皆是戰陣利器,陛下在此,誰敢妄動刀兵?”武承嗣在側,見不慣李昭德得意,厲聲呵斥,暗藏冷箭,“還是說李相明知此事不可行,故意爲之?”
“臣也有所擔憂,聽聞城牆以濃粥膠凝,實在匪夷所思,臣年邁,牙齒脫落,無法食用硬食,一日三餐,用粥頗多,若是濃粥有此功效,豈非早已腸穿肚爛?”地官尚書武思文出聲附和,武思文原名徐思文,是zào fǎn的xú jìng yè的叔叔,因爲協助武后聲討xú jìng yè,獲賜姓武。
李昭德淡然不應,他身後站着將作大匠武攸緒,還有冬官衙門營繕員外郎權瀧,在工地餐風露宿兩個月,此刻的權瀧,臉頰黝黑,面孔堅毅,常無表情。
武后四周一望,“權策何在?”
“陛下,權郎君不在此處”李昭德恭敬回答。
武后怫然不悅,“喚他來,折騰這許多首尾,還真當朕不曉得不成,到得見真章的時候,便躲了起來,豈有此理”
“陛下容稟”權瀧趕忙跪地解釋,“權郎君並非有意怠慢,前幾日外出,協助艾都尉演練焰火軍,至今未歸”
武后神色微動,迅速隱去,“他倒是忙碌得緊,罷了,且由他去,你是何人?”
“臣冬官衙門營繕員外郎權瀧”
“你姓權?”武后心中有了些數,又見他滿身泥污,“想必這三和土,便是你在負責製作?”
“臣不敢當,全賴李相運籌,武大匠提調,臣效力奔走而已”權瀧聲音朗朗,並不居功。
武后呵呵而笑,指着他問道,“今日朕欲觀城牆之效,而備用之物卻是戰陣所用,有犯忌之嫌,此局當作何解?”
“臣常跟隨權郎君,聽他言及,陛下乃天上人,所言所行所用,皆非凡俗,若攻城車能得陛下青睞,賜下黃綾,命以新名,則但凡能爲陛下效命,當百無禁忌”權瀧不假思索,片刻間便想出了法子,簡單至極的法子。
“哈哈哈”武后仰天大笑,“妙極妙極,哈哈哈”採納了權瀧的建議,令依言而行。
李昭德命人帶上攻城車,武后親手爲它繫上黃綾,賜名鑑垣輦。
攻城車有了新的衣服,新的名字,做的事情,卻還是一樣,數十個府兵催動,轟然撞向城牆,連續撞了數百下,其後又用上了攻城錘,千錘萬擊,府兵換了一茬又一茬,城牆除了幾個白色的點子,分毫不動,連一絲裂紋都無。
武后很是滿意,勉勵了李昭德幾句,令他以鳳閣侍郎檢校冬官尚書,加武攸緒同鳳閣鸞臺三品,升權瀧爲營繕郎中,賜紫金魚袋。
“你有功,朕賞,權策推諉懈怠,有過,當罰,即刻傳旨,令他入宮請罪,朕自有發落”武后指點着權瀧,下了口諭。
喜氣洋洋之中,不在場的權策,遙遙受到了訓斥。
權策當晚便從深山老林之中出關,簡單沐浴更衣,入宮請見,武后卻並未單獨召見他,同在的,還有宰相岑長倩,夏官尚書婁師德,地官尚書武思文,還有領東都千牛衛、千騎的女將軍謝瑤環。
武后並不急於處置權策,先說起了要害大事,“侯思止上奏,請命將右玉鈐衛府兵解散,以軍府品級軍官、得用老卒爲骨幹,重立右玉鈐衛,後續以募集之法整軍,在原折衝府所在地徵收兵役稅,用以養兵,諸卿以爲如何?”
婁師德沉吟片刻,“右玉鈐衛積弊甚深,行此雷霆手段,也是無奈之舉,且如今事態,怕是隻能暫允,以觀後效”
大殿中沉默,婁師德所說的事態,便是武威道lián zhàn連敗的消息,吐蕃與西突厥貪得無厭,吞下了安西四鎮猶自不足,一路向東來,西州岌岌可危,西州若去,隴右道門戶洞開。
“也罷,朕允了他,在伊州停頓了兩個多月,也該夠了,令他即刻趕赴西州增援,朕倒要看看,他手裡這些老卒,是否都是廉頗”武后做了決斷,並未抱多大希望。
衆人又都是沉默,武周革命以來,第一場大戰,實在是輸不起,輸不得。
“你們退下吧,權策留下”
岑長倩等人躬身退下,再回身時,卻見殿內侍女太監一同退下了,正在合力將沉重的殿門合上。
翌日,宮中傳出兩道旨意。
賜宮中帳幕錦緞萬匹與權策,令義陽公主府好生裁剪,以美形色,權策供職無狀,留上陽宮上清觀抄經。
武威道王孝傑勠力王事,忠勇可嘉,又值年關將至,令將軍謝瑤環前往西州前線勞軍,並留駐西州,以監軍事。
這是非常矛盾的兩道聖旨,權策有過,罰了抄經,卻又將給武后遮擋的萬匹錦緞賜給他。
武威道有功,派了親信女官勞軍,卻又要留下做監軍。
權策和武威道,是誰有功,又是誰有過?朝野上下,陷入了巨大的問號之中。
太初宮,東宮,皇嗣李旦愁眉緊皺。
他無力顧及朝局,更無力干預千里之外的戰事。
他憂愁的是手上的東西,來自武后貼身侍女韋團兒,這是一張錦帕,粉色的,帶着馥郁的香氣。
上面還繡着一行藍色的字,“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李旦知道這首竹枝詞,他那能幹的外甥權策寫的,他也知道這句詞的意思。
他對韋團兒的豐臀早有興致,形狀大小,與他的母皇一般無二。
然而,他不敢向母皇身邊的女人伸爪子,韋團兒不得寵時不敢,得寵之後,更是不敢。
又然而,這份輕佻的示愛,以他皇嗣之尊,竟也不敢拒絕。
他知道,以他嫌疑之身,雖說是武后的嫡親兒子,說上千句萬句是非,可能半點效用都無,但若是韋團兒張張嘴,說他隻言片語,他便會有累卵之危。
天潢貴胄,皇子龍孫,難堪之最,莫此爲甚。
看着眼前的錦帕,李旦的手輕輕發抖,一滴一滴的淚水,從鼻尖掉到錦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