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望日月圓,太平公主府,大擺夜宴。
風波落定,太平公主首次公開現身人前。
她撒了不少帖子出去,來客如雲,花團錦簇。
上官婉兒和謝瑤環一併出宮赴宴,她們兩人雖說是宮中女官,自由度卻很大,置辦了外宅,出入衙署宮禁,不受約束,然而聯袂赴宴,卻是少見,不免讓人浮想聯翩,高居九五的女皇,也只有在女兒這裡,纔有絲絲人情味。
同樣是爲了這場宴席,皇嗣李旦請旨出宮,卻遭武后駁回,李旦又請遣皇嗣妃劉氏代替自己出宮赴宴,卻觸怒了武后,將劉氏身邊伺候的宮人杖斃了幾個,以爲警示。
今夜的太平公主光芒四射,頭戴鳳凰于飛金冠,身穿金色的曳地長袍,內裡是大紅色襦裙,挽着水藍色的披帛,昂首挺胸,眉目清冷,自有一番雍容高貴氣派。
然而,相比起她的服飾,她手上牽着的人,更引人矚目,繁複的刺繡錦衣,金冠玉帶,即便微微躬着身,也比太平公主高出半個頭去。
權策。
太平公主與上官婉兒和謝瑤環親親熱熱打了招呼,先去年齒比她長的幾家勳貴席上致意,包括魏王武承嗣和樑王武三思,又去朝中重臣的席位流連了一番,岑長倩、李昭德都在,模棱兩可的蘇味道,卻迴避了這個一團和氣的場合,最後是道教宗師司馬承禎,寒暄了幾句天象。
權策跟在後頭,不言不語,滿臉帶笑,十足是個溫厚純良的貴族子弟。
問候完畢,太平公主返回主位,權策跟隨上去,卻並不想與她同席,正在踟躕間,右邊下首的千金公主招呼他,“權郎君,到我這裡坐,你該不會嫌棄我這破落戶吧”
權策連道不敢,邁步去了她的坐席。
這邊的小小互動,引來不少人側目,權策沉穩淡然,千金公主也只是笑語盈盈爲他斟酒,看不出絲毫異樣,只能嘆息千金公主心腸狠毒,死了兒子還跟沒事兒人一般。
“主人,奴奴可是爲你解了圍呢,當如何獎賞奴奴?”權策聽着千金公主甜膩膩的話,只覺得周身冰冷,千金公主仇恨埋藏得很深,唯獨在自己面前不加掩飾,爲了給孩兒復仇,不惜委身自己爲奴,還不能拒絕她,拒絕了她,她便只有鋌而走險一條絕路。
“切莫如此稱呼”權策渾身不適,低聲勸說,“此事非朝夕之功,您且安坐等待,必有您樂見的那一日”
“奴奴自然曉得”千金公主笑吟吟,翻了個風情的白眼兒給他,“不信主人,還能信誰?”
嬌媚之態,渾然天成,權策固然知曉根底,也難以分辨真情還是假意,索性緘口不再說話。
“諸位,今夜月圓,佳期可待,我等躬逢盛世,安享太平,佛陀有來生今世之說,我等同生一代,也是一樁大大福緣”太平公主含笑舉杯,視線在武承嗣、武三思等人身上停留最久,“請諸位滿飲”
觥籌交錯,席間緩緩熱鬧起來,上官婉兒文采斐然,長袖善舞,是宴席高手,往往一言兩語便能引來鬨笑附和,衆星捧月,謝瑤環卻是寧靜的性子,不善言辭,在上官婉兒身邊,時時爲衆人矚目,很有些侷促,不由擡眼望向權策,恰好與他的視線相交。
權策見她坐立不安的可憐情狀,大生不良之心,清淡的臉上突然眉目一緊,鼻子大皺,舌頭吐出來老長,嚇得謝瑤環輕輕呀了一聲。
“瑤環可是有話說?”不少人都聽到了這聲輕叫,上官婉兒順勢將話題引到了她身上。
謝瑤環定了定神,再看權策一眼,卻見那人溫文爾雅,手中拈着小酒杯,儀態萬方,很是可惡。
“瑤環失禮了”謝瑤環強笑一聲,果斷將權策拉下水,“只是想起,有段日子沒有聽到權郎君佳作,是以感慨”
不待上官婉兒開口,太平公主先出聲了,“也是,大郎,這段時日出了這許多事,本宮凡人,都頗有感慨,你這大才子,定有佳句”
權策也不推辭,站起身來,四下裡拱手,“既是姨母如此說,權策便斗膽獻醜,我無全詩,僅有一句,獻與諸位”
話音落,便聽到不少嘆氣聲,大周詩文鼎盛,寫詩作詞之士,爲時人仰望,朝野推崇,權策偏不以爲意,長久堅持一句句往外蹦的惡習,令人扼腕。
權策並不在意,幽幽吟來,“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滿座寂然。
“啪啪啪”武三思起身拍着巴掌,在空曠的宴會大廳中清晰入耳,緊接着掌聲雷動。
武三思一手執壺,一手拿着自己的酒杯,來到權策面前,“權郎君詩詞,總格外動人心腸,我敬你一杯”
“三思表兄且慢,容太平一同”太平公主拎着裙裾上前,“承嗣表兄,可否賞臉?”
“哈哈,敢不從命”武承嗣笑了一聲,腳步輕快。
“叮”四個酒杯碰到了一起。
天幕黢黑,唯有一輪皎月,月光銀輝灑在他們的身上,格外聖潔。
不片刻,有浮雲游來,遮天蔽月,光芒全無,宴會廳只有蠟燭照明,仰脖一飲而盡的四人各回坐席,熱鬧卻並未比從前更多,客人們臉上堆起的笑意濃了些,卻顯得僵硬。
散場時分,權策陪同太平公主送客。
秋官尚書狄仁傑將他拉到一邊,匆忙道,“權郎君後生可畏,韋貫之我所設計,本意爲你臂助,卻未派上用場,今尚在獄中,久拖不決,容易生變,權郎君早作打算,令光遠傳話與我便可”
上官婉兒走前,是帶着小怨氣的,她打了許多眼色,要藉機幽會,權策只是不理,她也壓低聲音說了幾句悄悄話,卻不是花前月下,“大郎,韋團兒頑固不化,須得藉機給她一個教訓纔可”
旁邊的謝瑤環也在看他,待他看過來,又扭開臉給他後腦勺,似乎仍在氣惱他的戲弄,趁人不備,悄悄塞了個緞面小盒子給他。
司馬承禎年歲已大,留宿在太平公主府,倚老賣老令權策攙扶,在客院門前,意味深長道,“皇嗣有所不便,還請權郎君多念上天好生之德”
權策心中嘿然,上官婉兒要韋貫之死,是爲泄私憤,也是爲樹恩威,李旦要韋貫之活,大抵是爲了賣人情。
上官婉兒施壓韋團兒,是爲了配合自己行事,那皇嗣李旦,又做了什麼?
權策臉色陰晴不定,心思卻不復以往。
“大郎在想甚?姨母給你另闢了個院子,且看你喜不喜歡”太平公主拉着他的胳膊,朝一處院落走。
“姨母恕罪,今夜裡不能留宿”權策推辭,見太平公主神色不愉,趕忙解釋,“今日是權策生辰,母親交代,務必要在子時前回府”
太平公主如夢初醒,臉上閃過些尷尬,又交代了兩句,放了他回府。
“香奴,置辦一份賀禮,給義陽公主府送去”
“是,殿下”
“大郎近幾日,可有異常行蹤?”
“權郎君多在府中接待訪客,並無異常,只是,義陽公主府的管事權立,將未艾貨棧過到了小娘子的名下”
太平公主猛然轉身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