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元年七月十五,又是一年中元節。
今年宮中慶賀,沒有在慣例的陶光園,而是改在了雙曜城。
李旦被免了每日早間的問安,朝中宮中流言四起,東宮地位愈發危急,武家黨羽的讒言攻擊一刻不停,從房州進京的信使一日三至,散入朝中重臣府中,顯然,皇嗣的兄長廬陵王方面,對他穩定李氏軍心,佔穩大統地位的前景,也不再放心了。
若放任這股勢頭繼續下去,不能有所動作遏制,則東宮大位勢必難保,才被宋璟釋放出來的司馬承禎,不顧瓜田李下的嫌疑,拼將一身老骨頭,到各家貴戚高官府中佈道作法,李隆基調度宮外的人手上躥下跳,卻始終難有進展,沉穩老辣的豆盧欽望,也不得不動用影響力,在各個場合爲皇嗣聲援。
柳暗花明的轉折,來自於武后的一道命令,令殿中省與太常寺合議中元節慶典,跳過了以往慣例牽頭的春官衙門,可謂意味深長,殿中少監是李笊,太常寺卿是歐陽通,少卿有二,一個是藺谷,一個是盧照印,幾個主事堂官盡數是權策羽翼。
李隆基立即抓住這個天賜良機,暗中派人走了千金公主的門路,請動她代爲向義陽公主府傳話,幾個堂官得了消息,不置可否,悶聲不響地做了兩套方案,請武后聖裁。
在朝堂上,提及這個議題,宰相中唯有資歷最老排名最後的格輔元出聲,認爲以往都在陶光園,可以換個地方,圖個新鮮。
李家一派自然不反對,中立的沒有態度,奇怪的是,武家一系的朝官竟然也沒有反對,武承嗣時常板着故作威嚴的臉上,甚至還有絲絲笑意。
事出反常必有妖,李旦不敢大意,事必躬親,與殿中省、太常寺緊密配合,將中元節慶各個環節料理得妥妥當當。
一夜過去,歌舞華麗曼妙,裝點五彩繽紛,豪奢華貴,即興吟詩作詞,由銓選郎中崔湜拔得了頭籌,許是他的風姿喚起了太平公主往日的記憶,四目相交之時,擦出了耀眼的火花,比焰火軍的焰火表演還要絢爛,於是,太平公主早早離席,崔湜技壓全場之後,也悄悄退走。
宴席闌珊,羣臣公卿恭送武后起駕,今夜本該有一個圓滿溫馨的結局,卻被一聲淒厲的尖叫聲打斷了。
東宮後院的合歡樹下,仰面躺着一個死人,頸部的鮮血尚在汩汩流淌,顯然才遭了毒手不久,手中攥着一個桐木人偶,武后擺頭示意,河內王武懿宗前去將那人偶拿起,信手翻了過來。
火光下,人偶足下赫然寫着兩個血紅的大字,武珝。
“哈哈哈”武后仰天大笑,雙目赤紅,不復從容之態,“瑤環,將東宮內院一干賤婢全數拘押,嚴加刑訊,定要查出是誰的首尾,朕要誅滅其九族”
“奴婢遵旨”謝瑤環矮了矮身子,素手一揮,大批千牛衛將士一擁而入,如狼似虎地侵門踏戶,將皇嗣妃劉氏、德妃竇氏及以下皇嗣妃嬪媵妾,連同伺候她們的下人侍女一併拎起來,粗暴地捆綁住,初時尚有慘叫聲嚎哭聲,後面用破布堵上,沒了聲息。
“皇祖母”李隆基淒厲叫了一聲,就要撲上前來。
“啪”一記耳光抽過,將他抽得橫飛兩步,摔落在地。
四下裡一靜,衆人都看向武后前方站着的戎裝女將,不由恍惚,不少人將她看做裝飾品,此時才知,這女將早已名副其實。
謝瑤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逼視着倒地的李隆基,神情凌厲,嘴角噙着神秘的笑意,李隆基爲之膽寒,趕忙趴在地上跪好,磕頭如搗蒜。
謝瑤環斂去張揚,側身到武后身邊,低眉順眼,暗地裡捏了捏拳頭,她想抽這一巴掌,想了好久了。
武后蓮步姍姍,走到失魂落魄的李旦面前,面上的失望和憤怒難以言喻,“旦,母皇曾經以爲,你長大了”
李旦委頓在地,瑟瑟發抖,眼前飄着那張白繒布,攘外必先清內,必先清內。
原來如此。
劍南道,利州。
劍南道觀察使吉頊入境,作爲代天行憲,督查一道行政的最高官員,自有一番煊赫,護衛兵丁,號牌儀仗,隨從車馬,鋪陳出去數裡遠。
利州刺史盧承謨與右玉鈐衛中郎將趙與歡一同出迎。
吉頊身材挺拔,臉型方正,三縷長髯飄飄,眼神清冽,很有一番正氣浩然。
他無視了率先行禮的盧承謨和趙與歡,反倒和趙與歡身後的郎將交談甚歡,那名郎將正是趙與歡才從梓潼帶出來的,武家人,武秉德,興國公的隔房侄子,另外兩個武家小字輩,也都掛上了都尉的官銜,因敢死團演訓辛苦,趙與歡體恤,特意不讓他們入領軍序列,只在中軍他的身邊行走。
入夜,吉頊的接風宴在刺史府中舉行,此君的面孔才漸漸清晰,酒色財氣,一樣不少,席間因屬官言辭令他不滿意,竟當衆罰跪一旁,當衆將歌姬舞姬拉在懷中上下其手。
酒過三巡,吆喝着不好喝,劍南道在他治下,劍南燒春如何能少,盧承謨趁機煽陰風點鬼火,屢屢提及義陽公主府和權策,挑惹得吉頊心火大盛,放言要讓劍南燒春歸於劍南,造福劍南百姓,勳貴不當與民爭利。
盧承謨連聲附和,得意地朝趙與歡扔眼鏢,可惜趙與歡許是喝多了酒,有些癡呆,臉上帶着憨傻的笑容。
宴至半夜,吉頊還未盡興,起身出恭,搖搖晃晃勒令一衆人等不得逃席。
盧承謨本想陪同,卻被吉頊一把推開,摟了兩個侍女去了茅房。
“啊……”的一聲尖叫,劃破夜空。
盧承謨等人蜂擁而入,只看到兩個**的侍女倒在骯髒的地上,吉頊已經不見了蹤影。
“搜,快搜,府內府外,賊子跑不遠”
隨着盧承謨的命令,不少官差僕役都動了起來,嚷嚷着四下裡搜查,亂成一鍋粥,有一隊灰衣漢子也擎着火把出後門搜捕,他們中似乎有人不良於行,由幾個人圍着,七手八腳夾在中間。
漢州,綿竹縣,鹿堂山,權策的莊園裡。
半個多月過去,放飛的敢死團各部,陸續有消息傳了回來,在桌案上堆起了高高一摞。
“很精彩,洪桐縣裡無好人吶”權策不停嘆息。
上官婉兒憂心忡忡,思慮了半晌,輕聲道,“這些貪官污吏抱成一團,面目各異,藏得極深,挖掘起來勢必傷筋動骨,中樞又有武承嗣掣肘,郎君,依婉兒之見,怕是隻能含糊而過,將盧承謨丟出來祭旗罷了”
權策衝她笑了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婉兒,不只是中樞可以掣肘地方,地方也可以搖動中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