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元年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吐蕃將軍贊婆不過中秋節,在天剛矇矇亮的時候,引領吐蕃大軍主力三萬餘人出了安戎城。
他不是愣頭青,安排了人留守,是苯教巫師芒鬆將軍,領着本部兵馬五千餘人固守城池,如此獨當一面的差事,足見贊婆對芒鬆將軍的器重。
可惜,芒鬆將軍並不開心,與獨自守城相比,他更眼紅韓鹹送的開拔費,物資軍餉多達數百車,所有的吐蕃將領眼中金光大作,贊婆動用了絕大的智慧,定下了合情合理的分配方案,韓鹹給的是開拔費,那麼誰出了兵,誰就分,沒出兵的,就幹看着。
於是,脖子好了沒多久,又扭了腰,沒有參與軍議的芒鬆將軍,便被安排了守城的重任。
“呸,沒種的狗貨,趁早餵馬去”
“呸,不敬天神的孽畜,必遭天譴”
前一句罵的是韓鹹,花大價錢賄賂敵軍放水,應付自家的朝廷,真真是無能懦弱到極點,跟他同爲軍人,還是兩軍對壘的軍人,真是天大的恥辱。
後一句罵的是贊婆,平時連軍議都不讓參加,有好處了,卻是連獨自守城這等大事都可以託付,真心連半分麪皮都不要了。
芒鬆將軍心中有千萬個不平衡,巡視城牆頭耍威風都覺得沒有以往那麼爽利了,想到邏些城裡供奉天神的巫師們節節敗退,爲安全起見,大巫師避居道場,論欽陵猶自不肯放過,興風作浪,策動地方上的黨羽大肆排斥巫師,他自己手裡有兵馬在,還被欺凌成這副模樣,那些文官和部落頭人,一批批被殺,連羊牯都不如。
將雪白的羊毛披風一甩,徑直下了城牆,這雪域高原,竟容不下聖潔的天神,幾經磋磨,再熱的心也冰涼了。
客舍,權策將手中的糌粑捏成個圓形,扁扁的那種,送到嘴邊,嚼得十分起勁兒,眯着眼睛,清冷的臉上閃過一片柔和,像是換了個形狀,那油乎乎的東西就變成了珍饈佳餚似的。
拓跋司餘看不懂,絕地也看不懂,但他會跟着學,大手一攥,糌粑成了個球,兩掌一合,也弄成了圓餅子,大口大口往嘴裡塞,唯一可惜的是,他不能閉眼,身處敵營,他還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保護主人的安全。
有絕地帶頭,四周稀稀拉拉散落的無字碑中人,全都拍起了餅子,看得拓跋司餘和他的羌人護衛目瞪口呆,一頓飯,吃得格外有意思。
安戎城裡,最高的地方,是東門城牆上的箭樓,箭樓規制不大,三層樓,配有六十餘名兵丁,這裡同時是整個城池的眼睛,正面向大周的鬆州都督府,樓頂處,常年設有了望哨。
箭樓通道狹窄,換班的時候,只能上一班的先下來,下一班的再上去,兩班有120多人,爲了鋪開這許多人,站得很開。
午間,上一班的六十多人全都下了箭樓,熬了一夜加一個上午,人都有些木。
陡然間,變生肘腋。
突然有大批白衣漢子從各個方向向他們衝殺過來,手裡是雪亮的橫刀。
“噗噗噗”幾個恍惚間,上百蓬鮮血沖天噴起,驚醒了旁邊迷迷瞪瞪的吐蕃兵,淒厲地尖聲吼道,“敵襲”
只吼了一聲,喉嚨便被人割斷了。
城門口、城牆上的兵馬立時大亂,向着箭樓蜂擁而來,方纔行兇的白衣漢子,利落地沿着箭樓爬了上去,佔據了各處要害防禦,衝在最前頭的吐蕃士兵被兩支羽箭封喉,踉踉蹌蹌倒退出來,倒地身亡。
箭樓黑黢黢的門口,成了龍潭虎穴。
“燒火,薰死他們”一個隊官下了命令。
當時便有不少士兵四下散開找溼柴。
這一回身,一轉頭,嚇得魂飛魄散,城門口,城牆頂上,包括城牆邊的兩道漫長的石梯上,站滿了白衣漢子,手裡雪亮的橫刀訴說着他們的身份,跟箭樓上的,是一家。
“不管城牆,攻城門,奪回城門,把城門關死”隊官目眥欲裂,揮軍直上,朝着洞開的城門猛撲過來。
Wшw☢tt kan☢c○ 可惜,他不理城牆,城牆卻要理他,居高臨下,城牆上囤積的對外防禦用的石頭,如同雨點般落在城門內,將吐蕃的士兵一堆堆砸成肉泥。
背後的箭樓和兩側的石梯上,羽箭有如飛蝗,並不與他們短兵相接。
死傷數百,不得寸進,城門失守已成定局,吐蕃兵馬很明智的開始後退,躲避開羽箭的射程,那些白衣漢子卻並不追趕,似是隻想把着城門,無意進城。
隊官趕忙下令,“快放火,放火給將軍報信”
“隊官,沒有找到溼柴火,放不了火”有個士兵託着中了箭的膀子,惶急地道。
“去你孃的”隊官一腳將傷兵踹出去老遠,大聲吼,“放火,燒房子,燒人,燒衣服,能燒什麼燒什麼,將軍喜歡的”
一處民宅烈火沖天,權策的面前跪了個挺拔瘦削的白衣漢子,“末將右玉鈐衛敢死團左哨都尉張瑋,拜見權郎君”
“末將不負所望,城門已握在手”張瑋頭磕在地上,身體顫巍巍,聲音裡帶着哭音兒。
權策伸手將他扶起,回頭看拓跋司餘,卻見他已經大步走出門去,從胸前掏出個泛黃的骨哨,與護衛們一同吹響,尖銳刺耳的聲音響徹四方。
“是羌人,是羌人雜種”見到煙火,又聽到骨哨聲,芒鬆提上褲子,一腳將一個侍女踢開,傳令召集兵馬,向東門猛衝。
到了一處街口,突然有百餘名白衣漢子從街道四面的牆上翻了出來,殺入人叢中,左劈右砍,悍不畏死。
“殺,殺了他們”芒鬆冷聲下令,眉頭深深皺起,他們不是羌人,是漢人。
白衣漢子都是勇不可當,身手了得,可惜寡不敵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都全部戰死當場,無人投降無人逃竄,有個漢子胸前中了箭,滿嘴鮮血,仍是揮着橫刀,四下裡揮舞,吐蕃士兵全都避開,他砍不到,挪動着腳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們,仍在向前。
芒鬆眯了眯眼,深吸一口氣,“聽令,齊射,放”
萬箭齊發,將那漢子射成了刺蝟,轟然倒地,可稱壯烈。
“急行軍”芒鬆亢聲下令,策馬先行,到了下一個街口,又有百餘人衝入軍中大肆拼殺。
第二股敵軍也全都死了,看着這些鮮血染透的屍體,又看看前方一條條整齊的街道,芒鬆面沉似水。
“權郎君,千金之體,不可犯險,您若有意與羌人兄弟並肩戰鬥,末將願以身代”張瑋苦苦勸阻。
“我不”權策吐出兩個字,自顧自解開頭髮,撕掉衣袍下襬,接過絕地遞來的長柄陌刀,踏步出門。
拓跋司餘騎在馬上,不曉得在等什麼,漫山遍野的羌人兵馬涌入城中,擡腳便將原先守門的吐蕃兵馬踩踏至死,默默等着自家土王發號時令。
“拓跋,給我一匹馬”
拓跋司餘仰天大笑,跳下馬來,將馬讓給權策,自己上了護衛的馬。
“殺,搶”拓跋司餘一聲暴喝,成千上萬的羌人瘋了一般釋放出了獸性,燒殺搶掠。
芒鬆遠遠見到這個陣勢,更沒了戰意,揚聲大叫,“我是安戎城主將,我願降”
拓跋司餘看了權策一眼,權策仍舊只說了兩個字,“我不”,掄起陌刀,用盡全身力氣,將芒鬆連人帶馬劈成兩半。
奔馬去勢不停,一頭扎進亂成一團的吐蕃軍中。
鬆州城外,四野開闊。
贊婆領兵抵達城外,派出將領輪番叫陣,城中先是寂寂無聲,後來涌出萬餘兵馬,與贊婆部一觸之下,便向後潰退。
贊婆頗感無趣,揮軍追殺,嚴令部下不得殺傷過甚。
到得一處山嶺,鬆州兵馬像是吃了豹子膽,掉過頭又迎面殺將過來。
“這些棒槌,真好意思,軟成這個慫樣,還好意思演fǎn gōng的戲碼?”禿頭將軍惡狠狠吐了口唾沫,只覺得憋屈得緊。
贊婆眯了眯眼睛,看了看四周,猛然覺察四周不是山就是老林子,是伏兵最佳之地,心中警鈴大作,急聲道,“速速撤退,速速撤退”
禿頭將軍等人心下頗爲佩服,人家能當主將,靠的不只是有個好爹好哥哥,這演技,這態度,令人肅然起敬。
慢吞吞指揮兵馬掉頭,倒是一點兒都不着急。
贊婆幾乎氣瘋了,雙瞳嗜血,掄起馬鞭沒頭沒腦一頓猛抽,“撤軍,速速撤軍,違令者斬”
禿頭將軍頭頂上頓時多了縱橫交錯的無數道血檁子,劇痛之下,擡眼對上贊婆血紅的眼睛,打了個哆嗦,也掄着鞭子抽屬下,一級抽一級,吐蕃軍隊動作迅猛了許多。
可惜,一開始就已經晚了。
一聲蒼涼的號角聲響起。
伏兵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