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元年冬日,皇嗣遭厄,東宮風雨飄搖。
來俊臣大施yín wēi,挾聖旨侵凌無度,將東宮當成了案板上的羊羔,肆意宰割,每日都有東宮屬官雜役被如狼似虎的黑衣官差帶走,運氣好的,奄奄一息回來,運氣差的,回來時已經是一具屍體。
太平公主的車駕駛入永泰門的時候,正碰到一羣黑衣官差自雙曜城龍光門出來,吆喝聲,慘叫聲,亂糟糟一片,驚得駕車馬匹唏律律往一邊奔逃,車身劇烈搖晃了幾下,咚的一聲後,傳來一聲慘叫。
御者使出吃奶的力氣,纔將兩匹馬控制住,車駕穩穩停了下來,帷帳掀開,太平公主和權策相繼下車,權策還捂着腦門兒,上頭起了個紅彤彤的大包,方纔車駕一栽歪,權策閃身護住太平公主,自己撞了個瓷實。
“誰是主事的?”太平公主面帶寒霜。
登時有個瘦高的吏目快步上前來,並不識得太平公主,只是看車駕儀制,不是等閒人,躬身彎腰,“拜見貴人,卑職辦差不慎,還請恕罪”
太平公主冷哼一聲,“掌嘴”
早有隨扈的護衛涌上前去,按住這瘦高吏目,掄圓了手臂,正正反反便是數十個大耳刮子。
瘦高吏目兩邊臉頰紅腫一片,滿嘴腥鹹,激發了兇性,覷得個空子掙扎開去,趁人不備溜到一衆官差羣中,官差們將他團團護住,吏目雙目灼灼,自打入了御史臺制獄,高官顯貴都經過手,還沒受過這等罪過。
“來俊臣倒是養的好狗”權策欺身上前,將太平公主擋在身後,戟指那名吏目,冷聲道,“眼下的耳光若是不挨夠,等着你的便是刀子,我說到做到”
“權……權郎君?”吏目這纔看到眼前站的,竟是威名赫赫的權策,這人在宮中橫着走,敢當着陛下的面抽四品少卿一臉血,何況他區區一個流外官,慢慢磨蹭過來,滿面苦楚。
“知道好歹便好,每人掌嘴二十”權策無意多說,擺擺手,公主府的隨扈又是涌上,這回不只是吏目,黑衣官差們有一個算一個,逐一捱了耳光。
既是下了馬車,太平公主便不再坐回去,令人將後面一輛車上五花大綁的張昌宗帶上,步入永泰門,太平公主牽着權策的手,一路緩行,斜暱他一眼,嘴角有淡淡笑意,“好個威風八面的權郎君,卻是連姨母都蓋了過去”
“姨母莫要取笑,都是些惡名,實上不得檯面”權策略略落後半步跟着,摸了摸鼻尖,說起來,他這兇名雖有一半是因爲行事果決,另有接近一半是因爲武后和太平公主的寵信,加上上官婉兒和謝瑤環明裡暗裡一力維護,說他能在宮禁橫着走,只是觀感罷了,他可一向是謹守禮儀的。
兩人到了長生殿外,卻見韋團兒在外,喜氣洋洋,“殿下,權大夫,陛下方纔召見了皇嗣殿下、臨淄王殿下與來中丞,怕要有勞二位稍待片刻”
不用她說,也能曉得個大概,武后高亢的呵斥聲不時響起,似是東宮中有人不堪刑訊,招供了些有的沒的,與皇嗣李旦沒有太大瓜葛,卻與臨淄王李隆基牽連不小。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殿門大開,走出神情恍惚的李旦、戰戰兢兢的李隆基,來俊臣落在最後,卻是滿面春風。
李旦與太平公主對了個面,兄妹二人神情複雜,李旦苦苦一笑,開口叮嚀了一句,聲音沙啞,“太平,多加小心”
“殿下且慢行一步”上官婉兒快步走出長生殿,朗聲道,“陛下有旨,雙曜城東宮年久失修,即日由冬官衙門和將作監修葺整飭,着皇嗣遷居麟趾殿”
“哐當”李旦胖大的身體直愣愣摔倒在地,兩眼翻白,人事不省,權策趕忙上前扶起,交由東宮侍者扶回去,李隆基嗚哇哇哭了出來,跟在侍者身後小跑着,哭聲悽慘不已,也只有此時,這個向來以心機謀略示人的臨淄王,纔像是個八九歲的孩童。
“殿下、權大夫請”韋團兒彎腰伸手延請。
“韋尚宮似是很愉悅?”畢竟是親兄長和親侄兒,太平公主未必在意他們得志還是失勢,卻見不得有人幸災樂禍,嘲笑皇家血裔,聲調清冷。
“奴婢不敢,殿下請”韋團兒嘴上不敢,笑容卻並未收斂,當先引路,腰肢慢搖款擺,風情四溢。
權策接手了張昌宗的押運工作,去掉了他身上的繩索,爲他打理了下衣裝,恢復了些許賣相,眼角餘光一掃,將二人互動收在眼底。
“大郎快些進殿吧”上官婉兒喚了一聲,瞟了權策手中拎着的張昌宗一眼,“大郎,你似是差着我一些物事……”
話說一半便停,權策一頭霧水,“金盞花茶我託李笊帶進宮,他未曾給你?”
“哼,好生琢磨着吧”上官婉兒嬌俏的扭過頭,將他從路上擠開,自顧自先進殿去了。
權策臉色泛苦,這猜謎遊戲委實害人,推了張昌宗一下,跟了上去。
長生殿中氣壓很低,武侯臉上結冰,“權策,朕命你幽閉太平,你竟敢抗旨不遵?”
“陛下容稟,臣徹查太平公主府,奸人已見端倪,太平殿下亦是受人矇蔽,聽聞陛下震怒,切切牽掛,以淚洗面,故而親自帶人上殿,向陛下請罪,以稍慰慈懷”權策聲調柔和沉穩,語速放得很慢,儘量避免遭到武后的遷怒。
“哦?奸人?”武后深吸一口氣,指着張昌宗,冷聲問,“便是這人了,說來聽聽,你都做過哪些奸詐之事?”
張昌宗緩緩擡起頭,露出蓮花一般的盛世美顏,面上有幾分憂鬱,幾分畏怯,還有些倔強,“臣曾假借太平公主府名義,欺行霸市,強佔市井產業,甚至欺凌到義陽公主府頭上……曾假冒公主名義令原銓選郎中岑羲誣告權郎君……曾指使人與東宮敗類聯絡,意圖陷害魏王……”
一樁樁一件件,真真假假,張昌宗全都認領了下來。
“哈哈哈”武后仰天大笑,笑得很是劇烈,幾乎難以喘息,“不錯,不錯啊,你倒是個實誠孩子,有幾分謀算天分,只是可惜,你太不會選對手,勞碌來去,竟是半件事都未曾做成,也是一樁異數”
張昌宗嘴脣抖動,雙目黯然,眼角流出一串清淚,臉卻擰着,很有一些不服氣的神采。
神態動作,無不極大的取悅了武后,她是個女人,心頭有柔軟在,卻是個不一般的女人,偏愛有氣魄,有手段,有雄心的男兒,張昌宗步步踩準。
武后邁步下階,捏住張昌宗一邊臉頰,上下打量,很是細緻。
太平公主與權策微微對視,一觸即分。
“罷了,難得你們兩人有孝心”武后語調輕快了不少,面上雖有幾分嗔意,更多卻是欣喜,“折衝府不堪用,瑤環正在演訓萬騎,到時選三百人入太平公主府,以壯行色”
太平公主嬌滴滴下拜謝恩,雙手一繞,像個小女兒家一般纏繞到武后手臂上,撒嬌賣癡。
武后神色更柔,轉到低頭順眼的權策面前,卻沒了好聲氣,“權策不務正業,許是太過悠閒之故,瑤環演訓萬騎,正是勞碌,你便去看着些”
“臣遵旨”權策躬身領命,偷眼瞟到一邊的上官婉兒,臉色癟了癟,不大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