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四年臘月十七日,夏官尚書岑文倩率領東征大軍班師回朝。
鸞臺侍郎路元輔、天官尚書武承嗣出郭郊迎,獻俘於龍首原皇家禁苑。
武后下制封賞功臣,張光輔傷重,賜爵退政,榮養天年,岑文倩升任鸞臺內史,同平章事,晉身宰相行列,麴崇裕官升一級,爲右監門衛大將軍,趙鎏接任左武衛大將軍。
東都千牛衛首功,賞賜尤其豐厚,千牛備身鄭重,晉升千牛衛將軍,總管東都千牛衛,自行補齊缺額,千牛備身盧炯,升轉右衛翊府郎將,備身左右來衝,升轉左豹韜衛郎將,東都千牛陣亡將士俱封爲降魔神官,奉祀不絕,其餘備身左右,備身,俱官升兩級,由夏官衙門擇優定職。
有因功封賞的,也有因過被罰的,殺良冒功暴露行跡的將領,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除一人被罷官奪職,其餘都只是功過相抵,申飭了事,毆打張光輔的羽林衛校尉,着令梟首示衆,以儆效尤,不在此地的汴州刺史狄仁傑,因不遵軍令,詆譭平叛要事,左遷復州刺史。
一長串功過賞罰,宣旨官念了一炷香時間才唸完,衆人跪拜行禮,領了旨意,略有騷動,制令中,對有大功也有大過的爭議人物權策,隻字未提。
“將軍,此事不公……”鄭重等人圍攏過來,憤憤不平,還有些羞愧之色,說穿了,他們的功勞都是從權策身上一勺一勺挖下來的。
“住口,爾等太令我失望”權策眉頭大皺,瞪着他們幾個很是不滿,“東都千牛乃是保境安民的國家軍士,不是蠅營狗苟的地痞流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等只需奉命唯謹而已,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是”鄭重等人捶胸領命,面上乖順,眼中仍是不服,來衝沒有那麼畏懼權策,頂嘴道,“文武都是天后臣子,武官也有匡正勸諫之責,此事不公,末將不服”
東都千牛內部爭執不下,同去平叛的其他將領也都不走,雖沒有宣之於口,也覺得不公,權策有功不敘,自身職位由部將頂替,連個說法都不給,身上盔甲未解,刀上血跡未乾,就落得如此下場,實在令人心寒。
“此地皇家內苑,爾等在此羣聚逗留,欲反乎?”一員小將率衆衝來,正是久違了的武延義,左衛中郎將,一邊叫囂,一邊指揮人把他們轟出去。
麴崇裕大怒,“我乃左監門衛大將軍,爾等放肆”
武延義抱着胸嘿嘿冷笑,“不過是個把門兒的,好意思炫耀,看在你平叛有功的份兒上,小爺提點你一二,若想換個光鮮職位,勸你今晚到我父天官尚書府上拜一拜,若不然,哼哼……將他們全都倒攢四蹄綁了,與我丟出去……這位權將軍,是我舊相識,如今有出息了,多捆他兩圈”
一衆軍士蜂擁而上,按倒就綁,平叛衆將反應不及,全都中招,捆成禽獸一般,擡出宮禁,扔在丹鳳門大街上。
外面等候的各家護衛趕忙上前解救,衆將得了自由,破口大罵,權策面不改色,揮手製止,自嘲道,“諸位,我等坐鎮指揮慣了,久疏戰陣,髀肉復生,還須勤練武藝纔是,下次再有如此情形,最不濟都要推搡三五個回合,才讓他們得了手去”
“哈哈哈,此言極是,老夫明日請權將軍打馬球”
“馬球無趣,不如打獵,權將軍定要前來,還有誰願同往?”
衆將藉機解圍,哼哼哈哈有意無意約權策散心,倒是一番好意。
“多謝諸位,此間事了,權策不日返回洛陽……”話音未落,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響起,上官婉兒帶着兩個宮女出現了,身上穿着官服,戴烏紗,披着件石青色披風,英氣勃勃,“大郎回來,也不尋奴奴打個招呼,這就要走,忒也狠心”
“見過待詔”衆將齊齊施禮,告罪退去,鄭重幾人立在一旁,不願走,上官婉兒不以爲意,嬉笑打量權策,“大郎此去累月,越發英雄氣概了,聽聞你受了傷,在何處?”
語聲親暱,權策尷尬,鄭重等人更尷尬,胡亂行禮,聲稱要去來衝家中拜訪盧炯的親眷,狼狽而去。
“呵呵呵”上官婉兒笑得更歡。
權策正色拱手,“敢問待詔有何吩咐?”
“大郎忒沒心肝,哼,隨我來”上官婉兒嗔怪地瞪他一眼,轉身帶路,周身籠罩着怨氣,“奴奴才氣雖不敢於大郎相比,卻也頗有些薄名,與文人雅士多有往來,每逢出塞遠遊,佳作異彩紛呈,奴奴頗爲神往,此次大郎親赴戰陣,卻無隻言片語相贈,可是瞧不上奴奴?”
權策微微落後半步,低垂着頭,恭順無比,他不是個自戀的人,也不相信宮廷中人會有多少真心實意,心念電轉,琢磨她的深意,口中謙遜,“不敢,待詔過譽了,我不過一介莽夫,每日不是忙於殺人,就是忙於葬人,實在比不得待詔,繡口一吐,便是華美詞章”
“大郎,你那弔古戰場文,奴奴讀過了,此文放曠雄渾,陡峭秀拔,精緻至極,實令奴奴大開眼界,吟誦三五日,齒頰留香”上官婉兒停下腳步,擰過身,明眸善睞,看得權策心中發虛,垂首迴避。
上官婉兒臉色數變,甩甩衣袖,當先而走,不再說話。
金鑾殿,權策見到了踞坐案前的武后,旁邊有兩名重臣,宰相蘇味道,天官尚書武承嗣。
“臣權策,拜見天后”權策跪拜行禮。
良久,沒聽到叫起,腳步聲輕輕,一步步走到他額頭前,雪白的雲頭高縵鞋輕便寫意,顯然,此時的武后是便裝狀態。
“你做得好大事情”武后聲調不高,權策感覺得到兩道視線盯着自己,如芒在背,聞言身軀趴得更低,頭部不敢動,一動就碰到武后的鞋子了。
“小小年紀,大言不慚,告訴朕,軍中最重之物爲何?”武后的腳沒有動,權策萬分憋屈,“迴天後,是紀律”
“你是說軍法?不是軍魂”武后微微意外。
權策心知還是古戰場那番話的後遺症,“天后,軍魂可遇不可求,須用心經營,難以驟得,軍法爲刀斧,懲戒將士何事不當爲,紀律爲規矩,約束將士何事必須爲,若無紀律,軍法之效,必與日俱減,直至廢弛”
“呵呵”武后笑了兩聲,腳步移開,踱着步子,“你天資雖好,卻性子頑劣,這次平叛,你有功,也有過,朕與你兩個選擇,自己選”
女官謝瑤環捧着一個托盤過來,上有兩張錦書,一邊寫着東都千牛衛大將軍,正三品上,另一邊寫着鳳閣起居郎,從六品上。
權策猶豫了,他急着回東都,是想設法向薛懷義求助,救下舅舅一命,但回去就是大將軍,這也太扎眼,做起居郎,官位雖低,卻在武后眼前,通通關係,裡應外合,似乎能更方便行事,他瞄了一眼春風化雨,面色平和的上官婉兒,心中有些後悔。
他伸手雙手,取下了起居郎的錦書。
“呵呵呵”武后又笑了,“蘇相,承嗣,如何?”
“天后英明”蘇味道撫須而笑。
“侄臣輸了,心服口服”武承嗣卻有些不解,“權將軍,何以捨棄顯位而選末官?忘了經營軍魂的初心了乎?”
“不敢,軍魂一事,下官不過是紙上談兵,且在天后駕前效力,下官也可在外炫耀一番”權策恰當好處露出羞紅,小心地討好賣乖,心中波濤洶涌,這個賭,要是武后輸了,自己會如何?
“小兒荒唐”武后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