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朱雀大街,太極宮外,長安留守府。
長安留守魏元忠坐在上首,面目沉沉,毫無生氣,像是一條遍體鱗傷的病虎,離京不過旬日,神都又是烽火連天,皇嗣再度臨危,令他憂心的是,上一次權策和太平公主等人鼎力支持皇嗣度過難關,這一回,怕沒有人會伸手幫忙了。
二武勢力猶在,遠未到高枕無憂之時,如此迫不及待刀口內向,殊爲不智啊。
氣氛沉凝良久,魏元忠開口了,聲音喑啞而又苦澀,如同磨砂一般,“廷尉此來,所爲何事?”
敬暉坐在右側首位,下首都是他帶來的大理寺官員,他饒有興趣地打量着對面,與他相對的是留守府長史侯繆,敬陪末座的長安尉權竺,這兩人是他注目的重點,不出意外,他們二人之中,有人要死。
儘管太平公主只說相機行事,未曾交代保誰害誰,但若連太平公主寵溺權策的事兒都不知曉,他便枉自在神都官場混一遭,更何況,太平公主黨羽的首腦劉幽求與權策旗下的檯面話事人葛繪交往密切,更是他耳聞目見之事。
那麼,有些事便無須明言。
“魏留守,給事中萬國俊赴任江南道觀察使之前,移文本官,揭發留守府長史侯繆,聲稱他持有白檀木佛像,是故,本官親自來此調查,還望留守協助”敬暉板着標誌性的清水臉,聲音清冷。
侯繆原本只是陰着臉,發覺前途不妙,心中已經在盤算着改換門庭,換條大腿抱上一抱,聞言登時跳了起來,“這是,這是污衊,這是陷害,血口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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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長史莫急”大理少卿狄光遠含笑插言,“廷尉親來,自然是要查探個鐵證如山,不會冤屈了你的”
“魏留守?”敬暉側過頭,有徵詢之意。
“廷尉且自便”魏元忠擺擺手,無力地道,他並未涉入白檀木之事,自也不知曉哪些人持有此物。
“哼,要查也可,只是本官要求,入宅搜查之時,齊集留守府五品以上官員,爲我做個見證,可別被人誣陷了去,不知廷尉是否允許?”侯繆挺直了腰板,帶着些挑釁的意思。
敬暉的清水臉上閃過一絲怒意,這等同於是在質疑大理寺作爲法司的權威,當即拍案而起,“混賬,朝廷自有法度,如此大言不慚,討價還價,如同鄉間潑婦,無論白檀木佛像是有是無,本官定當彈劾你一個不敬朝廷,擾亂執法的罪過”
狄光遠眼中也是寒光四射,他說得更要直白得多,“侯長史想來是有所倚仗,不將大理寺放在眼中,畢竟長安是侯長史經營多年的地界,偏我大理寺不信邪,只盼今日,侯長史能金剛不壞,否則,哼……”
侯繆哪裡想到,一句話就惹來大理寺兩位主官的洶涌怒氣,心下更是恐慌,趕忙跪地求助魏元忠,“留守,下官以性命擔保,絕無僭用貢物之事,也未曾與誰結黨,求留守給下官做主”
“廷尉,多些人作見證,以示公心,應當無礙?”魏元忠終是開了口,侯繆不只是他的下屬,還是臨淄王得用的人,眼皮底下,不拉扯一下,難以交代。
“五品官以上見證,下官這五品,怕是沒有資格了”權竺這時候開口了,稚嫩的聲氣顯得有些突兀,不合時宜。
“哼,輪臺侯是長安尉,總責治安,自然要來見證”敬暉仍舊憤憤然不滿,但卻迅速轉換了立場,藉着話茬,允許了在留守府官員見證之下搜查侯繆宅邸。
侯繆的府邸,今日很熱鬧,先來了十數名緋袍官員,唯二的紫袍是敬暉和魏元忠,其後不久,又來了大批緇衣官差,從外到內,將主人僕役全部驅趕到庭院裡,刨地三尺搜查。
“廷尉,未曾搜到白檀木佛像,只有一尊金佛”帶隊的大理寺正眼神遊移,不敢擡頭看敬暉,生怕上官面皮掛不住,遷怒於自己。
“哼”侯繆冷哼一聲,衆人議論紛紛。
敬暉將那尊金佛拿在手中,眉頭大皺,狄光遠眼角一斜,瞥了權竺一眼,權竺像普通的少年郎一樣,帶着新奇之色,四下裡張望,與狄光遠視線一觸,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侯長史,這是府上的物事吧?”狄光遠搶上前一步,將金佛拿在手中。
侯繆也朝權竺身上看,見他沒有注意這裡,蹲着身子賞玩一株山茶花,貪心作祟,腆着臉認下,“在我府中,自然是我的”
“這便好”狄光遠一笑,“來人,舉火”
烈火炙烤之下,金佛的黃金錶面漸漸融化,變成粘稠的金汁流淌下來,露出了白檀木的本相。
“啊,啊,啊呀……”侯繆慘烈嘶吼幾聲,瘋了一般張牙舞爪辯解,指着已經採下一朵白色山茶花把玩的權竺,“不是,不是我的,是他的,是權竺的,權竺陷害我的……”
衆人的目光看向權竺,他一臉驚愕無辜,“侯長史,既是我的,爲何要給你?”
“你……害人妖孽,就是你的”侯繆撲上前,要揪扯權竺,卻是被狄光遠飛起一腳踢翻,“左右,將他拿下,真真可笑之極,也不好生想想,八年前,輪臺侯不過一歲小兒,怎會有白檀木?”
衆人眼中都流露出一些鄙夷之色,很明顯,是侯繆自恃僞裝得好,不信白檀木會露餡,被人拿捏了罪證,口不擇言,要栽贓到一個少年頭上,旁的不說,人品臭不可聞。
侯繆被官差按倒在地,大理寺官差早有一肚子氣,他們搜查抓人,還沒碰到過圍觀的稀奇景象,要不是少卿發現了問題,今日怕是要丟人到姥姥家,動作不大,力道卻很重,咔吧咔吧幾聲,斷了好幾根骨頭,侯繆慘叫不已,雙眼充血通紅,“嗷嗷……我要揭發,權竺藏有密信,圖謀勾連朝中權貴,證據確鑿”
衆人眼中鄙夷之色更重,倒是敬暉想到來長安的另一個目的,“咳咳,既是如此,敢請諸位移駕,一道去輪臺侯府上瞧瞧”
到了輪臺侯府門前,權竺主動開口,“我與父親比鄰而居,兩府形同一府,今日難得諸位同僚都在,爲免猜疑,勞煩大理寺諸位,一併搜檢爲妥”
敬暉點頭應下,權竺胸有成竹,他自然不用多慮,擺手下令,“左右,先去民宅,好生搜查”
權毅居住的民宅不大,人口也簡單,大半個時辰便搜檢完畢,一無所獲,權毅全程冷着臉,旁人只道是他不滿被搜查住宅,卻無人知曉他心中的慄慄危懼。
“小侄狄光遠,見過世叔”公務已畢,狄光遠上前見禮。
權毅心神不安,敷衍地點點頭,一言不發,轉身離去,拉着三郎的妾室,見到又來個穿着緋袍的年輕大官,本想着攀談結識一番,卻又被攪和了,心頭漸漸生恨。
狄光遠也不在意,隨同衆人又去了輪臺侯府,很快在書房中找到了侯繆所說的匣子,打開之後,書籍不是侯繆送的那幾本古籍孤本,而是昭明文選、齊民要術、永徽律和九章算術,與權策推薦給李重潤的幾本,一模一樣。
“這是兄長賜下的書冊,令我好生研修”權竺在旁解釋。
“哼哼,甚好”侯繆獰笑一聲,熟練地按下機簧,底部的暗格打開,一封信躺在裡面,“既是冠軍侯所賜,輪臺侯,你可敢將這封信讀來聽聽?”
“自無不可”權竺挺着胸膛接過信封,聲音朗朗,內容不外乎是一些訓誡和教導,裡頭有一句別有意味,“……前日得魏留守來信,告知長史侯繆,居心狠毒,行事鬼蜮,定要多加小心,切勿與其有所來往……”
“你,小賊害我”侯繆目眥欲裂,掄起了大巴掌要毆打權竺,早有官差在後,將他按住,拳打腳踢。
權竺受到驚嚇,連忙一跳,拉着魏元忠的衣袖,藏身到他身後,探出腦袋做出驚魂未定的模樣。
這一幕落在衆人眼中,很是意味深長,各種眼神光怪陸離起來。
“侯繆乃白檀木一案人犯,籍沒其闔族,披枷帶鎖,械送神都”敬暉朗聲下令,如釋重負。
狄光遠在側,深深地看了權竺一眼,眉梢眼角有一絲笑意。
“將計就計,反間攻心……”魏元忠仰起花白的頭顱,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心中對那不識輕重的臨淄王,閃過一絲怒意。
逼迫至此,他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