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宮,宣仁門,東都千牛衛校場,將軍鄭重高踞臺上,左右各有巨幅竹簡,上分別刻字,一方有兩個斗大的字,軍魂,復有一行小字,“入我千牛衛,便是骨肉親,相互敬愛,勿以才德驕矜,相互扶持,勿以名利傾軋,與民如魚如水,與敵不死不休,恪守軍紀,勠力服從,今日如此,日日如此”,另一方也有兩個斗大的字,軍紀,小字密密麻麻,從演訓到隊列,從就餐到就寢,從營中到街上到戰場到家中,無不涉及。
“蒙天后恩准,東都千牛人數翻倍,計有二百四十八人,祝賀你們通過考校,成爲東都千牛驕傲的一員,本將的歡迎禮別具一格”鄭重拄着刀揚聲大喝,“原備身第五隊十人,現有六人,全員開革,自此以後,東都千牛不保留第五隊番號”
臺下騷然,被點到的第五隊備身脊背挺直,淚流滿面。
“本將提醒你們,東都千牛的榮譽和軍紀,乃是鮮血鋼鐵鑄就,不容有污,不容有違,休要與本將提及你家中何人做何官,你又有何功,一步失足,便是千古遺恨,殃及同袍,本將絕不姑息寬貸”
第五隊,是扈昌所在的小隊。
“諸位,此時有意退出者,可出列示意”無人應答,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進門,赳赳熱血男兒,刀山火海尚且不懼,誰怕你軍規軍紀不成。
鄭重笑了,大大鬆了口氣,他追隨權策亦步亦趨,人員結構也如出一轍,開門第一仗打好了,鄭重信心倍增。
宣仁門內,演訓如火如荼,洛陽城裡,也起了波瀾。
滾滾長江東逝水一出,臨江仙唱遍勾欄妓院,每每唱到末尾,有淚如雨下者,有太息掩涕者,更有擊節讚歎者,舉杯相會有緣人,爲佳作浮一大白。
此詞的作者在宮廷中不了了之,武后不追究根底,在外間,無論是歌唱者還是聽衆,衆口一詞,言之鑿鑿,定是權左史佳作無疑。
薛懷義借光扳回一局,入內侍奉的頻率明顯高了起來,牀上功夫比不得舔溝子的,就另闢蹊徑,主打靈肉交融,頗得其中三味,他也光棍兒,不佔徒弟這個便宜,過了風緊的時候,借得個機會,公開宣示,此作是權策的,倒是博得不少好感,坊間稱讚他是磊落漢子。
不久,武后令權策以起居郎,兼翰林學士,職銜仍爲從六品上,只不過,起居郎雖在御前當值,卻是鳳閣下屬,仍爲部曹官,翰林學士卻不然,是內廷供奉的侍從官,爲天家家臣,自太宗朝翰林院始置以來,親近爲人臣第一,宰相亦多出身於此。
對權策來說,此事並非好事,擔了翰林學士的頭銜,他多了大量的工作,都不是正經事,都是些詩詞歌賦,請他品評鑑賞的,他自然不會真的給別人修改作文,但是爲免失禮,他都須認真詳閱,記住些佳句或出彩之處,方便見人打招呼,吹捧一二,文人之事,大抵如此。
翰林學士之間彼此應酬頻繁,唱和宴飲蔚然成風,權策偶爾參與一兩回,輕易不出手剽竊,專心做綠葉捧哏,人緣頗佳。
翰林學士中有一人名崔融,乃是齊州人,年近四旬,爲文華美,深得武后器重,奈何詩詞天賦不佳,缺少捷才,宴席之間備受譏誚,偏偏他又喜歡參加宴飲,屢屢尷尬,權策心生惻隱,多次爲他緩頰,牽強附會,贈予詩作,崔融頗爲感激,引爲至交。
“賢弟,賢弟,宋學士今日東道,據說家中已備下十幾條胡椒羊腿,先到先得,可是耽擱不得”權策才下值出宮,崔融已在宮門遊蕩許久,見他出來,拖上就走。
“崔兄且慢,崔兄,容我一言”權策哭笑不得,“今日怕是不能赴會,我與武侍郎有約”
“哦?約在何處?爲兄可同去否?”崔融問得直白。
“呃,約在永豐裡”權策有點不好意思,在長安就去平康坊,來了洛陽,就去永豐裡,這不是武攸暨一個人的毛病,盛唐狎妓風流,是士大夫統治地位的象徵。
崔融就很有興趣,捋着頜下短鬚不要臉,“別的地方便罷,既是在永豐裡,爲兄這不速之客就做定了”
“正該邀崔兄一道”權策無奈,兩人一個上馬一個上車,穿着青色官袍,大搖大擺往永豐裡去了。
武攸暨選的勾欄,格調品質都不低,長安的客愁散,至今仍有回味,這家踏歌歡,佈局走的江南田園風,處處精巧,與客愁散的純封閉路線不同,踏歌歡有個觀看錶演的大堂子,空間軒敞,還有名號,叫衆樂樂,桌子錯落佈置,散的很開,不會遮擋,客人一人一座,圍桌欣賞歌舞,有些後世戲園子的感覺。
迎賓將權策二人帶到大堂正中的座位上,武攸暨已經在那裡,旁邊有個眉眼如畫的瘦弱男子。
兩廂見過,武攸暨請客入座,“崔學士,大郎,今日有耳福,芙蕖大家要唱臨江仙”
“芙蕖大家?”權策錯愕,那瘦弱男子爲他解釋,“芙蕖大家昨日纔到的東都,要在永豐裡獻藝一旬”
聽了她的聲音,黃鶯出谷,分明是女扮男裝,權策盯着她看,目瞪口呆。
“大郎莫要失禮,這是內子,你應喚聲嬸嬸”武攸暨不滿。
權策手忙腳亂,施禮見過,原來這便是讓武攸暨愛妻成癡,小字芮萊的武夫人,再看崔融,坐得穩穩當當,渾然沒當回事兒,帶着老婆逛窯子,大概也是盛唐士大夫的潮流,濃濃的土鱉感襲來,權策挫敗不已。
“滾滾長江東逝水……”芙蕖的演出開始,她的聲音甜美柔弱,並不適合這種豪放詞,然而一開口,滿腔沉鬱悲痛破空而至,攝人心魄,曲聲末尾,臺下喝彩聲如雷,各色禮品打賞紛至沓來,堂子裡十數名小廝往來奔走,唱禮不及。
臺上,一人獨立,芙蕖已是去了悲傷,滿面春意,“諸位,有女長成,終要出閣嫁人,奴奴父母緣薄,孤身一人,女人如花,韶華易逝,今日便要將自己送了出去……”
此話一出,臺下轟然,便是旁邊的東家鴇母、侍女下人,個個色變,顯然是她自己臨場加的戲,有個山羊鬍男子上臺,跟她交涉許久,芙蕖連連搖頭不從,“奴奴自由之身,薄有家資,唯鍾情於文字,限時一個時辰,有情郎君儘可各展才華,動奴奴心者,奴奴今生此身,便歸郎君”
揮手間,下人搬上桌案胡凳,竟似主考官的架勢。
武夫人眼波流轉,戲謔道,“大郎,可是脖頸有不適?爲何不看臺上?”她可是看到了,芙蕖從悲悲切切到春意勃發,只是因爲在人羣中看了權策一眼。
權策但笑而已。
“噫吁戲,悲夫,如此佳人,恨無詩詞之力”崔融捶胸頓足。
一炷香的功夫,已有不少人將得意作品呈上,芙蕖只是收起,並不閱看。
“此間甚是熱鬧,本侯爺也插上一腳”聲音朗朗,貴人派頭,不是武延秀是誰,他卻沒那麼安分,直接邁步上臺,宣讀自己手上的作品,“傳道仙星媛,年年會水隅。停梭借蟋蟀,留巧付蜘蛛。去晝從雲請,歸輪佇日輸。莫言相見闊,天上日應殊”
“芙蕖娘子,如何?衆位,如何?”武延秀在臺上猖狂,徑自逼問芙蕖,臺下頗有些從人起鬨助威,其餘寂寂然,其人勢大,其詩精巧,不可與敵。
崔融掃了那邊一眼,搖頭,“宋之問,呵呵”
權策也發現了,宋之問也是翰林學士,詩文俱佳,只不過行事節操,廣爲人詬病,恃才傲物,對崔融等人極力打壓,又諂媚圓滑,對比他有才的,如權策等人,巧言令色。
芙蕖強笑,“這位郎君,奴奴約定了一個時辰,如今還有一刻,煩請稍等如何?”
“大半個時辰寫不出來,一刻又能如何?”武延秀隨手把紙卷扔到地上,席地而坐,冰冷的眼鏢直戳權策,“本侯爺就在此地坐等”
芙蕖臉色惶急,暗暗後悔,再看沙漏,只剩不到三十息了,臺下的狠心郎猶自端坐,毫無動作,她死心了,胡亂翻檢着桌案上的詩詞,想着能找一首不太差的,從了也罷,只是不能便宜臺上這無賴,惡意挑釁權郎君,讓人恨煞,手上翻找,淚珠滾滾滑落。
沙漏流走,時間只剩十息,武延秀臉上滿是復仇的戾氣和快意。
權策嘆息,站起身來,一步一頓走到芙蕖面前,朗聲吟誦,“美人卷珠簾,深坐蹙蛾眉,但見淚痕溼,不知心恨誰?”
“奴奴不恨,奴奴愛”芙蕖一撲入懷。
臺上臺下歡聲雷動,客人們放蕩起來,紛紛涌到臺前歡呼,綵綢禮品不要錢一樣往臺上拋灑,武攸暨將妻子擁在懷中,端着個大笸籮,扔得極是歡樂。
武延秀坐在地上,活像個小丑,勃然大怒,他無法判斷詩詞優劣,往臺下去找宋之問,卻見他鬥敗公雞一樣,失了神,縮成一團,被rén liú左右推擠,無所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