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封縣,嵩山,中嶽道觀。
武后在一間精舍暫居,悠然側臥,權策跪坐在下首,上官婉兒與謝瑤環侍立在後,正中間跪着一人,正是皇嗣李旦。
上官婉兒奉旨,朗朗宣讀一份加急奏疏。
“臣鳳閣鸞臺平章事、樑王武三思,洛陽尹鄭重,鴻臚寺卿鄧懷玉,神都苑宮監楊思勖,萬騎將軍拓跋司餘謹奏……後突厥有小卒言稱西突厥有賊,盜取金銀,遂齊集鼓譟,於安喜門鬧事,西突厥可汗阿史那斛瑟羅怒,反詰其盜竊西突厥信物,兩相僵持難下……後突厥小卒因故先動,西突厥迎擊,後突厥小卒傷亡一空……後突厥王子楊我支引軍百人殺至,阿史那斛瑟羅令屬下放箭射馬,後突厥全數負傷倒地,楊我支王子腿間中箭,墜馬之時,腰椎受創,據說傷勢頗重,有性命之虞……後突厥默啜可汗大怒,欲大肆興兵,爲萬騎將軍拓跋司餘所阻……阿史那斛瑟羅暫緩北返,避入四方會館,重兵官差看護,仍時有人夜間遭襲,或死或傷……臣等有意令兩方對質,以查明真相,各有交代,伏請陛下聖裁”
武后擡擡眼皮,看了權策一眼。
權策皺起了眉頭,微不可查地點點頭。
他自然知道武后的疑問,有人試圖挑動突厥與西突厥之間的衝突,梅花內衛早已掌握,他也通過雲曦,傳了話給默啜可汗,竟還是讓人得了手,只有三個解釋,要麼是對方算計得太過高明,防不勝防,要麼是默啜可汗沒有放在心上,沒有加以防範,要麼,就是默啜可汗將計就計,順水推舟。
聽完了奏疏,權策心中已然有數,胡人的心計,終究粗糙,爲了區區小卒的一斤金子,默啜可汗就派了長子楊我支出去討公道,生怕事情鬧不大,太過着痕跡。
權策深吸了口氣,默默反省着自己,將默啜可汗視爲自己人,有些一廂情願了,在後突厥的利益面前,默啜不會顧及自己這個女婿,也不會顧及大周的體面。
突厥與西突厥在光天化日之下,結下難解的仇怨,是默啜與那幕後之人共同的利益所在,幕後之人設計,默啜心甘情願地踩了進去,還加了注。
令人憂慮的是,目前他不僅不知道幕後之人是誰,也不知道他們這番煞費苦心,算計的又是什麼?
“旦,你聽了這份奏疏,有沒有覺得哪裡不對?”武后坐直了身子,慢條斯理的問道。
“母皇恕罪,皇兒無能,只顧着遣人調派援兵,未曾及時出面控制事態……”李旦叩頭在地,半是認罪,半是爲自己開脫。
“不對的地方在於,在神都,我大周首善之地,兩部突厥胡人在安喜門外廝殺,堂堂皇嗣在場,竟然做起了局外看客?”武后聲調不高,卻字字錐心,拿過奏疏翻看,臉色極爲沉重,“不久前,懿宗兵敗,被突厥兵馬追殺到長夏門,你又鬧出了這一出,朕的這張麪皮,都給你們丟盡了”
李旦身子抖了抖,趕忙俯身道,“兒臣憂慮兵力不足……”
“混賬”武后將奏疏摔在李旦的身上,怒斥道,“你是大周皇嗣,但凡有一絲膽魄,便是單人匹馬,呵斥兩家胡兒,又有何難?”
“兒臣,兒臣無能……”李旦身子一軟,支撐不住,趴在了地上。
武后垂下眼皮,看着李旦因爲前段時間的圈禁,又胖大起來的身影,面無表情。
精舍內一時靜謐,神龕之中供奉的太上老君,在嫋嫋清香掩映中,原本慈眉善目的模樣,看不太分明。
“母皇息怒,兒臣死不足惜,母皇莫要氣壞了身子”李旦實在受不得這股子壓抑,鼓起勇氣道,“神都不可一日無母皇,兒臣敢請母皇起駕還朝”
“哼哼”武后收回視線,輕哼了兩聲,在精舍內走動了幾步,“朕許下宏願,禮敬三清七七四十九日,如今半數時日尚且不到,如何能中道作廢,冒犯神靈?”
“權策,瑤環,你們二人馳驛返回神都,主持料理此事,令三思、狄仁傑來此伴駕”武后拂拂袍袖,處置得乾淨利落,卻原來她方纔的沉默,並不是因突厥衝突這件事。
“兒臣無能,願隨侍母皇,禮敬三清”李旦面上微有難堪之色,強自按捺,轉而要獻孝心。
“不必了,禮敬神明,不拘何時何地,你且回宮去吧”武后並不領情。
一句話出,精舍內氛圍有些涼,李旦風塵僕僕趕來請罪,見面不足兩炷xiāng gōng夫,卻連歇腳的時日都不給,徑直打發回去,厭棄不加掩飾,此事傳入神都,李旦的日子,怕會更難過幾分。
“兒臣告退”李旦晃晃悠悠離了精舍,渾似行屍走肉一般。
權策有幾分不忍,目光追着他的身影,在拐角之處,看到了李旦的側臉,眉宇森森,眼睛深眯,分明心懷款曲,與他這副狼狽模樣完全不一致,權策悚然一驚。
“瑤環,你回神都後,令五郎去房州一趟……”武后來到神龕前,拿起三炷香,閉目祝禱良久,纔將香插入香爐之中,幽幽道,“見見顯,與他多盤桓些日子,候朕旨意行事”
“奴婢遵命”謝瑤環正在滿懷欣喜的時候,她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總算得了個與郎君獨處的機會,脆聲領命,並未察覺什麼。
權策與上官婉兒的目光電光火石之間觸了一觸,都是驚心不已,本以爲李旦的日子只是難過,卻未料到,武后竟動了易儲之心。
“權策啊,朕這張臉還是很要緊的”武后神色明顯輕鬆了許多,嘴角扯出個笑意,“不拘什麼手段,查案也好,暗殺也罷,總要令這些胡人低下頭來,你能做到麼?”
“回陛下,有陛下支持,臣能”權策說得很有信心,卻也要了價。
“哈哈哈”武后大笑,不置可否,“你卻是滑頭得緊,去吧”
“臣告退”權策躬身退出精舍,與謝瑤環一同,帶上護衛,揚鞭遠去。
神都南郊,後突厥使團營地。
雲曦公主的車駕風風火火來到,徑直衝到楊我支的帳篷裡。
見楊我支臉色蒼白躺在榻上,雲曦一聲嬌呼,撲了過來,淚珠撲簌簌落下。
“兄長,你傷勢如何?”
“那日隨行護衛是誰,妹子替你剮了他們”
“是誰傳的消息,明知敵衆我寡,還要你去衝鋒陷陣,是不是默棘連又在作祟?”
……
雲曦一聲問候一聲哭,滿面淚水橫流,看着他的傷處鮮血殷殷,眼中的疼惜幾乎流溢而出。
“呵呵”楊我支竟流露出幾分不好意思,伸手給她擦眼淚,動作並無遲滯,“雲曦,我無事,都是父汗的……”
“咳”帳篷外傳來一聲咳嗽,默啜負手邁步進來,慈愛依舊,“你兄長受傷,精神不濟,莫要擾了他,父汗淘換了些漢家姑娘穿戴的首飾,你來瞧瞧”
“是,父汗,我就去”雲曦含笑應下,很是聽話乖巧地走了出去。
背轉身的時候,雲曦面上陰霾密佈,楊我支沒有受重傷,還有,阿史那元鎮和暾欲谷都不見了。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