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夏門,安喜門,南南北北,權策走了許多遭。
外藩使團相繼離京,武后下旨,令新安縣公權策與太平公主分頭送行。
宮中皇太子、相王、樑王等皇族親貴,都沒有得到送行機會。
朝野上下都是瞭然,經歷數次出手,尤其是兩次在登封調治外藩,權策的手段和操守,已然得到了武后的全心信賴,越發將外藩事權集中在權策身上。
與太平公主,卻是不必客氣,權策挑選了一番,在登封遭到他痛下辣手的幾個大藩,都交給太平公主去送行,他自己則去送交道相對溫和的,如倭國國王鸕野贊良、新羅國王金理洪還有西域、西南的大批部落土王,數量龐雜,來往頗爲勞頓,也算是對太平公主的體貼了。
“臣恭送殿下,敬祝一路平安”權策在安喜門設下儀仗,依禮送行鸕野贊良。
鸕野贊良一行走得當是最晚的了,多花費的時日,用在了宗教活動上,cān bài了洛陽白馬寺、長安的玄都觀,最後一站去了豫州汝陽,憑弔了那裡的古戰場,也就是權策率領東都千牛衛東征越王李貞,安葬陣亡戰士,寫下弔古戰場文的地方,她以倭國最崇高的禮節,在祭靈旁結廬安寢,與亡魂共度一日一夜。
這個舉動,贏得了大周朝野的高度讚譽,便是權策,明知這是一種政治謀略,仍是有所觸動,東征西討、南征北戰,他的赫赫武勳,背後是累累白骨。
鸕野贊良選擇這個地方祭拜,不可謂不深思熟慮,既支持了武后撲滅李氏皇族的正當性,又委婉對權策示好,比之於一車一車送金銀,要精緻有效得多了。
鸕野贊良伸手拉着權策的手,笑意溫婉,“多謝權侍郎相送,所謂聞名不如見面,寡人來神都時日短暫,耳目之中,滿是權侍郎,天朝皇帝陛下洪福齊天,得有大國,復有英才,倭國國小力微,不自量力,也願向天朝看齊,若國中有一二人能得權侍郎皮毛,則幸何如之”
“殿下過譽了,臣躬逢盛世,僥倖邀名,不足爲法”權策遜謝,沒有再多言,他不知道倭國遣唐使的高峰期出現在何時,他對此並不反感,但也無意推動。
鸕野贊良的耐心很足,並不急功近利,聞言掩口而笑,“咯咯咯,權侍郎時而溫文,時而強硬,最是閨閣夢中人,設使寡人年輕十歲,也必將拋卻一切,追求於你”
這個也字,用得頗有深意,顯然指的是太平公主,權策略感尷尬,不置一詞。
鸕野贊良拍拍他的手,言語頗爲誠摯,“天朝有禮儀之大,偶然處,頗有不近人情,權侍郎非凡俗,加以縲紲,實在不妥,倭國雖小,卻是推崇才華之地,權郎君若心血來潮,降臨倭國,寡人願竭誠伺候”
權策眉頭一跳,旋即恢復平靜,鸕野贊良想來是察知大周朝廷權鬥激烈,武后年歲漸大,並不看好他這個女皇腹心重臣的未來。
“多謝殿下盛情”權策颯然而笑,攙扶着鸕野贊良登上車駕,在道旁躬身相送。
權策在城門前駐足良久,他的未來,倭國國王一個外人都看得憂心,那他身邊凝聚的黨羽勢力,想來也會漸漸有所鬆弛,有人生出別樣心思也不一定,他不在意一人一官的得失,但卻不能容忍大勢滑落。
看起來,他勢必要有所動作,穩定軍心。
權策轉道,去了扶桑都督駱務整府上,這裡有一場餞別宴。
駱務整將返回倭國領地,因倭國局勢已然穩定,焰火軍無須再前往震懾,他手中發配出去的無字碑和無翼鳥特務,則以自願爲原則,可去可留,大多數的心思都已經野了,願意去倭國撒歡。
席間來客頗多,宰相、安平王武攸緒作爲政事堂代表坐了主賓位,薛崇胤頗爲不捨,與駱務整酒到杯乾,大醉一場。
駱務整勉力保持清明,敬酒道權策這邊,請示都督府要務。
權策對他很是放心,細細交代了幾句,除了遏制倭國可能的小動作之外,重點便是確保鑄幣司運作,確保明年年中,可以大批量反哺大周,再剝掉門閥大族一層肉皮。
“大郎且慢走,衛國公可交予駱都督安置,你且隨我回府,有些事要與你商談”宴席散去,武攸緒拉住權策,似是心事重重。
權策神情凝重了幾分,將醉貓薛崇胤託付給駱務整,隨武攸緒去了。
武攸緒府中書房,兩廂坐定,權策注目武攸緒,等他開口。
“大郎,陛下卻是鍾愛你,登封沃土千頃,嵩山人傑地靈,古剎幽幽,傳承千載,實在是令人神往”武攸緒卻是心有旁騖,說起了他封地的事情。
權策自然不會以爲武攸緒上了年歲癡呆了,前言不搭後語,凝神思考片刻,彷彿覺得這話很是熟悉。
那是在武攸暨與太平公主的婚宴上,武攸緒是司儀,權策是儐相,彼時權毅受挫,去了嵩山避世,武攸緒問了幾句嵩山上的景緻,權策信口迴應了幾句,便自此搭上了關係。
從精瓷開始,到陶笛,再到三和土,再到huǒ yào,從民生小物件,到國之利器,權策以這些格物致知的技巧,硬生生將生性淡薄,與世無爭的武攸緒,帶入了朝堂正中央,躋身宰相,雖不算是他一黨,但每每在朝爭中遙相呼應,爲他掠陣,提攜他的黨羽不遺餘力,盧照印、崔融、杜審言等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他的恩惠。
權策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輕聲問道,“世叔,可是心有委屈?”
武攸緒欣慰一笑,擺擺手,“大郎莫要多心,與你無干”
他站起身,臉上有幾許淒涼之意,“世人都說,這大周朝堂,是武家人說了算,死的都是李家人,可是,武家人的處境,就真的只有繁花似錦麼?”
“武承嗣已經形同廢人,武懿宗身首異處,武攸宜妻離子散,武攸寧遠竄千里”
“越是身居高位,越是兇險萬端,這個名單太長了,我不願名列其上,也不想再看下去”
權策聽得動容,武攸緒不是個善於表達情緒的人,總是安安靜靜的,卻原來,心中也鬱結了不少塊壘,“世叔若是顧忌政事堂宰相之位,或可設法……”
武攸緒擡手製止,搖頭道,“不必了,大郎,你若有心,便助我一助,讓我去嵩山清淨清淨”
權策沉默良久,才點點頭,“我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