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宮,雙曜城,東宮。
太子李顯棲棲遑遑返回,面如土色。
“愛妃何在?愛妃何在?”
連聲問清楚了太子妃韋氏的所在,疾步跑去,拉着韋氏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淚,堂堂一國儲君,年近不惑,卻像個訴委屈的孩童一般。
“愛妃,朝中有奸人,宮中也有人蓄意謀害於我吶……我分明令沈佺期將奏疏呈交內侍省,卻不知何故,流了出去,到了政事堂……嗚嗚……東宮太子的體面,真真顏面無存吶……”
韋氏皺着柳眉聽他斷斷續續抱怨,面上的不耐煩和厭棄,幾乎難以掩飾,眼見他只顧着哭天搶地,實在難忍,呵斥道,“夫君休要多言,先將事情前後說清楚……”
武成殿朝會上,他遭到武后不留情面的嚴詞訓斥。
衆目睽睽之下,令他無地自容。
緣由倒是簡單。
武后爲平息朝中對張易之和張昌宗的不滿情緒,將兩人雙雙罷官處置,又將李重潤命案移交給權策,意圖轉移視線。
然而收效不佳,朝中氛圍低沉如故,本來有政事上奏朝議的部曹執事官,見狀也無人敢冒頭。
平日最擅長察言觀色的宰相班第一人,樑王武三思,也低垂着頭,不言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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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后的眸光如電,漸漸冷冽起來,在朝中重臣身上一一掃視,試圖尋個由子,發作一番,給這般昏了頭的臣子提神醒腦。
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宰相班殺出一人,末位宰相楊再思,作爲二張兄弟的忠犬,他自覺有義務爲主子排憂解難,恰好早間有人送到政事堂一份奏疏,用來轉移焦點,再合適不過了。
“陛下,臣有奏疏上陳,東宮太子殿下清早遞來,以恆國公功勳卓着,請旨晉封王爵”
短短一句話,朝中登時譁然一片。
滿殿荒謬的眼神落在李顯身上,摻雜着不少的鄙夷,狄仁傑等中立派系,面露失望之色,二張兄弟敗壞朝綱,勢力漸長,正當齊心遏制,李顯身爲當朝太子,卻轉而爲虎作倀,無論是審時度勢,駕馭大局的能力,還是節操骨氣,都落了下下乘。
武三思目光探究,思慮李顯是否與二張兄弟達成了什麼交易,日後還須謹慎提防。
李顯的胞弟相王李旦,則是惱怒不已,連聲悶哼。
權策詫異了一瞬,便恢復了淡然,甚至還有一絲歡喜,昏庸懦弱,李顯確實是個再合適不過的緩衝人物。
殿中氣氛詭異,得了當朝太子請封王爵,張易之卻並不高興,反倒陰沉着臉,在他看來,這個四面楚歌之際的請封,與羞辱無異。
李顯只用了一封奏疏,便成功贏得滿朝側目,也是個奇蹟了。
武后沉默了好一會兒,她的想法,要更復雜一些。
內侍省遞了一份請封奏疏,政事堂又來一封,唯恐不能盡人皆知,而又偏在張易之兄弟遭遇連番挫折的時候,自己這個大兒子的作爲,不是真心體諒她,反倒像是在嘲諷。
武后擡起手,按着權策的手臂站起身,來到丹墀之下,獨自成行的太子李顯面前。
冷聲呵斥,“跪下”
李顯趕忙雙膝跪倒在地,權策側身避讓開。
“好一個太子,好一個儲君”武后厲聲叱罵,“不思上進,專務蠅營……不念父祖,唯求利祿……不務正業,顢頇昏聵……不修煌煌正道,反行陰險鬼蜮……”
武后的叱罵足足持續了一炷xiāng gōng夫,李顯狗血淋頭,威風掃地。
“愛妃,奸人作梗,膽敢用這下作手段,謀陷於我,請封之議,若不是當朝提出,傷了母皇麪皮,我何至於遭此無妄之災?”李顯自認爲看穿了事情真相,捶胸頓足,少見地發了狠,“若是讓我查出是誰作妖,定要將他挫骨揚灰”
韋氏斜了他一眼,不屑道,“本該入內侍省的奏疏,到了政事堂,手腳定是出在內侍省,那裡頭水深似海,便是個灑掃的,都有幾十個心眼,戴了不知多少人皮面具,你且去動一個給我瞧瞧?”
“哎……”李顯長長嘆口氣,雙手捧着臉,垂頭喪氣。
韋氏實在看不下去,招手喚來宮女,“去,花廳張羅一席酒宴,叫沈佺期王同皎他們陪着,殿下這心病,醉一場也就好了”
“是”宮女盈盈應諾,自去安排。
“終是愛妃疼我”尚未飲酒,李顯似是已經醉過了,攬着韋氏的肩頭,湊過嘴來,就要與她親熱。
韋氏卻是靈巧起身,恰到好處避過,做若有所思狀,“今日朝中之事,你在場親見,可看出是誰在爲難二張兄弟?”
李顯一個趔趄,身子栽歪,倒在坐榻上,也不氣惱,尷尬笑笑,將廷鞫始末一一道來,讓他分析,卻是爲難,“朝中各方,多少都有摻和,論起損失,除了恆國公二人,便是樑王最重,我家也有重福失陷,相王弟和大郎,都是因武崇敏捲入,影響輕微,近乎全身而退……”
說到這裡,李顯忍不住抱怨幾句,“母皇對大郎也太過偏寵了些,丹墀御座讓他登了也罷,竟一直拉着他手,他也不小了”
韋氏鳳眸之中閃過一片水波,素來凌厲的眸光微微斂起,又猛地擡起頭,光芒大放。
李重福婚宴上的一幕幕在腦中飛快閃過。
她出手暗算,張易之黃雀在後,權策險之又險躲了過去。
今日之事,二張損失慘重,李顯也吃了瓜落,像極了一場精心策劃的報復。
想到此處,韋氏出奇地平靜了下來,這其中疑團仍舊很多,比如權策如何得知李顯要爲張易之請封?又是如何讓張同休死在武崇訓面前?爲何要將武三思算計進來?
但在她眼中,已經不值得深究,他本該有這本事,凡事都能讓她看透,她又怎麼會稀罕?
只是,李重福罷官,李顯捱罵,報復東宮的烈度,不過爾爾。
韋氏嘴角翹起個傲氣的弧度,像個小女兒家一般揚了揚脖頸。
“殿下,殿下,謝女官來傳旨”內侍氣喘吁吁,神情惶急。
謝瑤環大步流星,精神氣十足,兩人才站起身,她已然來到面前。
“陛下有旨,太子行爲不檢,屢失朕望,着禁足讀書,東宮屬官,勸諫不利,玩忽職守,俱着革職下獄,聽候勘問”
李顯和韋氏兩人呆若木雞。
“兩位殿下,請接旨”謝瑤環提醒了一句,朝身後擺了擺手,大批官差涌入,將東宮一應屬官全數擒拿。
“這,這是何故?”李顯捧着黃綾,失魂落魄,無意識地問了一句。
沒料到,謝瑤環竟然迴應了,輕聲道,“殿下,退朝不久,通政司遞來奏疏,有一份,是殿下上呈的請封奏疏”
說完之後,謝瑤環甩了甩身後斗篷,闊步離去。
冷香拂面,韋氏回過神來,眉頭深皺,看了一眼爛泥一般的李顯,懶得搭理,“左右,將太子送到花廳飲酒”
“你卻是夠狠心,多精巧的三封奏疏”
韋氏不復先前傲嬌,驚惶也只有一瞬,反正還有權策許下的承諾在,總不至於傷及根骨。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