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恩郡王府,宴會漸至尾聲,曲終人散。
李重福紅光滿面,禮送貴客回府。
李裹兒要在宮禁落鑰之前返回,雲奴再三提醒,她不得不放棄了糾纏權策,刺激太平公主的小心思,委委屈屈起身。
她本就未曾將李重福放在眼裡,心頭不爽利之下,對他更是沒有好臉色,呼來喝去。
因門前車馬如簇,平恩郡王府門前只有長街,沒有廣場,運轉便不順暢,早有管事招呼讓行,李裹兒的車駕還是掉頭得困頓,一個不慎,騎軋到了門前石梯上,大大的顛簸了一下,李裹兒在車中氣憤難消,未曾留意,身子趔趄,一頭撞在了馬車欄杆上,雖不算疼痛,但卻很是狼狽。
“混賬行子,都做得好差事”李裹兒一怒之下,厲聲大罵,“奴兒便是奴兒,上不得檯面的東西,便是強充體面人,骨子裡還不是奴才秧子”
馬車掉過頭,轆轆遠去。
門前來往如梭的賓客,臉色很是精彩,好半晌才各自裝作未聞未見,各自拱手散去,便是想要上前與李重福當面辭行的,也硬生生轉了方向,遙遙拱手爲禮,快步離去。
李重福紅光滿面的臉上,鐵青一片。
“主人,太平殿下和權右相也要離去了,還須送行纔好……”身後的管事麻着膽子提醒。
李重福鼻子裡嗯了一聲,深吸一口氣,轉身入內。
“今夜得姑母鳳駕光臨,重福之大幸,右相捧場,多謝了”李重福心緒已亂,乾巴巴的寒暄兩聲,躬身束手,請太平公主和權策先行。
“哼……”太平公主冷哼一聲,邁步便走,權策也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便趕了上去。
李重福心中大驚,滿心不忿登時忘卻,趨步快行,跟在後頭,備極殷勤。
可惜,太平公主登上馬車,招呼都不打,連權策也不理,立時便招呼起行。
權策略微尷尬,也顧不得理會李重福,也登車便走。
李重福望着兩輛車駕絕塵而去,恨恨地揮了揮胳膊,側頭望向太初宮方向,面目猙獰。
“花奴,你去晨光苑,稟報雲曦一聲,今晚我另有要事,不過去就寢”權策一路尾行,想起了什麼,掀起簾帷囑咐。
“主母要是問起……”花奴微有些遲疑。
“如實說與她知便是”權策擺擺手,他在外頭的事情,雲曦心知肚明,也從不干涉,她在意的,大抵只是正室大房地位,與太平公主相比,提防姚佾更多一些。
“是,主人”花奴應命,領着綠衣女侍分道而去。
不遠處的前方,太平公主滿面寒霜,眼瞼微闔,同乘的香奴探頭在外,聽着護衛小聲稟報。
她聽了,掩脣抿嘴一笑,但她很快收斂了起來,做起了鋸嘴葫蘆。
太平公主沒有睜眼,卻是冷聲道,“死丫頭,你信不信我真將你送了給大郎?”
香奴又是無聲一笑,挪了挪身子,靠近了些,“殿下,權郎君可是癡心呢,一直跟在後頭,將花奴遣走了”
“癡心?呸,壞心小賊”太平公主睜開眼,憤憤喝罵,“有那皇家第一美人伺候着,還找我這人老珠黃的作甚?”
香奴聽得不像,小心地勸解道,“殿下,權郎君似是給殿下畫過一幅……”
“那是他畫的麼,明明是我討來的”太平公主非但沒有息怒,反倒更是惱火,與權策的往事,無不歷歷在目,她又豈會忘記?
那日,她在宮中見了權策給武后畫的像,着金色鳳袍,雍容大氣,睥睨天下,那時候她也不知較得什麼真,非要令他給自己也畫一幅。
然而,那等畫作,卻無男女情意在,她雖一直留存着,卻委實算不得稀罕。
香奴咬着下脣,不敢再作聲。
“待會兒,你留在府門前,不許他進門”太平公主火氣再來,卻是駭得香奴大驚失色。
“殿下,奴奴,奴奴不敢……”香奴臉色發白,梗着脖頸道,“殿下若要泄憤,可親自驅逐權郎君,奴奴願站腳助威”
太平公主眉頭一立,正待發火,見香奴倔強模樣,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竟是回嗔作喜,一時未曾忍住,噗嗤笑了出來。
香奴迷茫不已,扯了扯臉頰陪着笑。
“你猜我方纔想到了什麼?”太平公主面上勾起一絲奇特的緋紅。
這般模樣,定是與牀笫之事有關了,香奴迴響片刻,登時臉頰紅透,連耳尖都發燙了。
三人同榻嬉鬧,“不許他進門”的說辭,太平公主卻是也說過的,只是此門非彼門罷了。
權策到底是進了太平公主府,各路門戶也都進了的,他還像個土匪霸王一般,將太平公主酥軟嬌軀擺成羞人模樣,強行作畫。
這一回,香奴卻是做了他的小小幫兇。
太初宮,武成殿,武后常朝。
左武侯衛大將軍李璟與洛陽司馬崔澄聯名上奏,因神都左近,有民女失蹤,追查之下,解救一批女子,發現此事乃是粟特人所爲,緝捕罪囚中,遇粟特人負隅頑抗,形同悍匪,不得已,就地正法三百餘人。
“陛下,粟特奸商,爲滿足外藩貴族畸形偏好,攫取高價利潤,在大周國土之上,肆行誘拐擄掠之事……漢女販賣,似是已成商路,常年絡繹不絕,且已有價目,大周各地女子,標價不一,以京畿神都左近,價位最高……臣等調閱秋官衙門案卷,近年來失蹤之官宦女子、民間女子,不下數千之衆,當都與粟特人相干……”
“諸卿,以爲如何?”武后隨口問道,身子向後靠了靠,毫無波動。
“陛下,臣彈劾李大將軍和崔司馬,信口雌黃,虛言矯飾,矇蔽聖聰,暴虐行事,爲禍外藩,有損天朝仁德之名”出來反對的,並不是旁人,是國子監祭酒明山賓,“臣親眼所見,被他們當做悍匪處死的粟特人中,竟有無辜稚子,敢問二位,此事何解?”
明山賓中氣十足,跳腳質問,極爲憤慨。
李璟面不改色,目不斜視,崔澄微微蹙眉,有些意外,武崇行身子一震,雙手微抖。
明山賓傾向權策,但並非黨羽核心,其人嗜好詩詞成癡,以文名入仕,與經了些風波的翰林院掌院學士韋處厚相比,更加天真。
有他開了頭,反對之聲不絕於耳,漸漸有大鱷浮出水面。
宰相班的首位,樑王武三思出列,“陛下,臣以爲,粟特人經商,照章完稅,頗有益處,行商遍及天下,影響更大,天朝懾服萬邦,不唯武力,禮制詩書,亦不可短少,無故屠戮,構陷入罪,勢必傷及人心”
“臣等附議”宰相王方慶、秋官侍郎王同皎等人一同出班,黑壓壓一片,聲勢頗爲壯觀。
權策看着迫不及待跳出來附議的重臣們,一目瞭然,真正力保粟特人的強梁,不是武三思,而是東宮。
他心頭輕笑,東宮卻真不是個簡單所在。
李裹兒看似爭風吃醋,實則挑撥他與太平公主的關係,真正想要挑戰的,未必是太平公主的情場地位,更是她的權力場地位。
韋氏纔將武三思籠在石榴裙下,又與粟特人纏雜不清,牙口未免太好了些。
心頭翻江倒海,面上古井無波。
武后拂袖起身,“此事押後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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