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元年三月十二,魏王武承嗣薨逝。
見他最後一面的,是樑王武三思和代表武氏宗親三個支系的三家郡王,武承嗣三子武延安在旁伺候。
武承嗣對武三思心結未消,見他上前來,死魚眼狠狠瞪了他一眼,轉過頭,並不理睬。
若不是武三思只顧打小算盤,不肯全力助他奪儲,他絕不至於落得如此淒涼下場。
“魏王兄,小弟過往或有不敬之處,或有千萬般不是,在此一併認下,向您請罪”武三思單膝跪地,將頭放在牀榻邊上,情真意切,“身子至重,只盼您心念暢達,情緒安穩,莫要懷有怨憤,以免興起肝火,不利康泰”
一番話,說得溫情滿滿,兩人曾虎踞龍盤,在朝中捲起腥風血雨,如今不過是兩顆花白頭顱比鄰,身後的三個郡王都是心有所感,一聲嘆息,武延安眼皮子淺,以袖掩面,不忍卒睹。
“呵……呵……”武承嗣卻是情緒不穩,喘息聲更重了些,手臂彷彿用盡了全身氣力,在牀榻邊拍了拍。
武延安趕忙看去,卻見父親眼睛瞪大,如同銅鈴一般,手指顫巍巍指着武三思,趨前一步,急聲道,“父王,您要樑王叔如何?”
“呵……呵……”迴應他的,只有粗糲的呼吸聲,還有武承嗣愈發瞪大的眼睛。
“父王可是要請樑王叔先出去?”武延安隱約覺得父親不甚歡迎武三思。
“咳咳,這怎麼話說的,魏王兄定是提醒你們兄弟記得樑王兄的探視之情,同宗同族,還是要曉得感恩纔好”九江王武攸歸才病好,聞不得藥味,咳嗽了兩聲,將武延安數落一通。
“嗯,嗯,是這個話”河間王武尚寶含含糊糊附和。
“呵呵,我以爲,魏王兄的意思,保不齊是託付之意,也是,你們兄弟年歲都不大,卻須有人管束,魏王兄將你們託付給樑王兄,也是一番苦心”臨川王武嗣宗陰測測的,竟是暗綽綽幫着武三思收編勢力來了。
在皇族中長大,武延安並不是好哄騙的,一步邁到牀榻邊,問道,“父王,孩兒方纔說的,可對?”
“呵……呵……”武承嗣方纔拍牀榻,已然用盡了力氣,現在卻是連點頭搖頭都做不到,只有眼珠勉力轉了兩圈,無人能理解意思。
武延安還待說什麼,武三思卻容他不得,揮揮手,“我曉得了,你們暫且後退一步,魏王兄定是有隱秘的緊要事吩咐”
武延安猶疑了一瞬,卻被武嗣宗拉扯着往後退,捱了兩句呵斥,“就在這屋子裡,你也長着眼睛,什麼看不到,這般模樣,是防着誰呢?”
“小侄不敢”武延安不得已,跟着他們退了兩步。
武三思俯身下來,側耳在武承嗣嘴前,似是認真聽着什麼,還不時點點頭,口中唸唸有詞,“魏王兄放心……魏王兄慈父心腸……小弟記下了,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定當助魏王兄達成所願……”
渾然沒看見,下頭躺着的武承嗣,見他這般做作模樣,青白的眼睛裡驀地充血,放射出仇恨的光芒,怒氣填胸,一口氣沒有上來,身子劇烈抖動兩下。
“噗……”一口熱血噴得武三思滿頭滿臉,打斷了他的裝模作樣。
武三思趕忙站直身子,驚惶道,“魏王兄,魏王兄……”
待衆人一窩蜂衝上前,武承嗣身軀已然僵直,雙眼大睜着,死不瞑目。
“父王,父王……”武延安大放悲聲,門外腳步聲紛沓,衆人紛紛涌了進來。
“貴人且請節哀,若貴人沒有旁的吩咐,本官這就去安排治喪”宗正寺卿趙祥環顧四周,只有武延安一個當家人,便對他說了幾句,見他只顧哭泣,並不迴應,當下無奈。
另一邊,武三思自己拿了個手巾,擦拭了面上血污,慢條斯理地道,“趙寺卿,你且照着常規路數將大面兒佈置下了,細節不必急,待會兒延基回來,由他具白折上奏報喪,聽候陛下旨意”
“是,殿下”趙祥有了主心骨,當即風一般衝出去照辦。
又是一陣腳步響起,武延基和武延暉更衣完畢,奔了回來,見此情形,跪倒在武承嗣榻前,伏地大哭。
“好了,好了,三位賢侄,暫且節哀片刻”武三思漫步走了過來,對着武延基三人道,伸手在武延安肩頭上按了按,“方纔你父有臨終遺言……”
武延基擡起頭,“父親有何交代?”
武三思眉眼中閃過一絲深沉,“魏王兄念念不忘的,是延安的婚事,遺命他身故之後,不許延安守孝,儘速與吐蕃貴女沒廬氏協爾成親”
如同一道驚雷凌空劈過,武延安面上不見絲毫歡喜,反倒是驚恐萬端,心膽俱顫。
武延基尚且不明就裡,側過頭來,詢問道,“這吐蕃貴女是何人?爲何與你扯上干係?”
武延安身子有些抽搐,他沒有回答武延基的問題,直奔要害,答道,“兄長,沒廬氏協爾,當與崇敏兄長結爲連理”
“崇敏?”武延基周身上下佈滿涼意,驀地轉頭,死死盯着一身肅穆的武三思,“樑王叔,父親屍骨未寒,敢問,此言可屬實?可有人旁證?”
“本王親耳聽見,魏王兄親口所言,嗣宗等人,許是聽得一鱗半爪也不一定”武三思很是篤定,眼神掃過,跟他進來探視的三家郡王齊齊矮了一截。
“正是,正是”武嗣宗強自附和,另外二人卻是不敢開口。
只因旁邊還站着一臉陰沉的定王武攸暨,那可也不是吃素的人物,更何況,此事極有可能牽扯了那兇名赫赫的權策過來,武懿宗武攸宜武攸寧宗楚客,犯在他手上的武氏宗親,可不是一個兩個。
“延安吶,你所說,怕是有差,我怎的不曾聽聞,崇敏與吐蕃貴女定下了婚事?”武三思說着,還斜眼瞥了一眼武攸暨。
武攸暨扯扯嘴角,負手到一旁,未曾言語。
武延基深吸口氣,只覺身心俱疲,“多謝樑王叔了,延安確實到了成家的年歲,治喪之後,我自會爲他覓得良配,不勞樑王叔費心”
“哼哼……”武三思的聲音像是個夢魘,籠罩在武承嗣謝世的病房裡,“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本王可不會亂打折扣”
“延基呀,你父屍骨未寒,可莫要做那不孝之人”
武三思將武延基方纔的話原樣奉還,不孝的帽子扣了下來,讓武延基一陣陣喉嚨發緊,難以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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