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宮,仙居殿。
謝瑤環夤夜求見,打斷了武后的旖旎享樂。
“何事驚惶?”
武后身上只披着一襲輕紗,赤着足,披散着頭,邁步出來,立在殿問話。
在寢殿伺候的張易之等人並沒有跟出來,很顯然,武后興致仍舊高昂,打算料理了事務,再回去搏鬥一番。
“陛下,夏官侍郎唐休璟,在牡丹園後罩樓,圍困了一行數十人,據奴婢手下的暗探辨認,這些人應當出自樑王府和東宮,眼下,裡頭的正主尚未現身,唐休璟不依不饒,局面僵持住了”
“嗯?”武后眉頭大皺,眼厲光閃爍,擺了擺手,自有宮女捧上一襲金色外袍,武后隨手披在身上,裹了裹,盤膝坐下,冷聲問道,“據你所知,裡頭是何人?”
謝瑤環遲疑了下,委婉地道,“據樑王府外傳來的探報,樑王殿下,當不在府,東宮太子妃殿下的貼身宮女月奴,也因故出宮去了”
武后見她模樣,哪裡還猜想不出實情,咬了咬腮幫,怒聲叱罵,“孽障,”
謝瑤環趕忙垂下頭,只做未聞,自武后口說出,總覺違和。
“牡丹園那裡,只有唐休璟一人在?”
“陛下,並非如此,牡丹園消遣之處頗多,rén liú密集,廬陵縣公,李尚隱尚書,楊思勖大將軍,還有張家九郎都適逢其會,前往詢問端的,不慎給唐休璟拿話框住,暫時無法抽身,外頭起初還有不少神都士紳圍觀瞧熱鬧,後都被廬陵縣公勸退”
“朕的廬陵縣公,倒是長大了”武后意味不明地念叨了一聲,輕聲問道,“這兩個混賬被人拿了現形,可是權策的反擊麼?”
謝瑤環沉默不語,她相信武后也並不需要她的迴應,除了方正耿介的獨行俠唐休璟,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代表着一方勢力,如此巧合地湊在一起,說是偶然,自然沒人會信,但若說是某一方擺佈了所有人,那也不大可能。
只能說,在聯手對付東宮和樑王府方面,各方達成了微妙的默契。
“楊思勖,李尚隱?”武后輕聲念着這兩個名字,這兩人的出現,是非常詭異的。
楊思勖是公認的東宮黨羽,看東宮恩主的笑話,不應該如此興高采烈,李尚隱則是上官婉兒提攜的唯一部堂高官,她親自挑起的這場鬥爭,還未分出勝負,她的人馬爲何去爲敵方站臺?
“你可知,這兩人,是怎麼回事?”
“據報,楊大將軍與屬官聚宴,飲酒過量,並不清醒,而李尚書,是早在兩日前,便在冬官衙門外,與廬陵縣公定下了品茗手談之約,當時約的,便是牡丹園的清風軒茶樓”謝瑤環平平稟報,不帶煙火氣。
武后用力蹙了蹙眉頭,罕見地擡起手,錘了錘額頭,本就慾求不滿,不得不斷牀榻樂事,偏又碰上這一團亂麻,纏來纏去,理不出個頭緒,令她腦沸騰了一般,煩躁不堪。
“權策何在?”
“權右相一直在谷水碧血塢,陪伴芙蕖郡夫人”謝瑤環似是早料到了武后會有此一問。
“哼哼,他倒是逍遙悠閒”武后輕哼一聲,分辨不出喜怒。
謝瑤環垂做木樁,心卻是暗笑。
上官婉兒等人來勢洶洶,喊殺喊打,權策狼狽敗退,只守不攻。
但揭開虛假繁榮的表面,權策一方,看似失血頗重,丟了鴻臚寺卿的職位,外藩事權受到掣肘,但名望卻愈高企,重情義,不戀棧權位,英果善斷,美名遠揚。
相對的,武三思一方,只有長生失蹤的案子,零敲碎打,不痛不癢地騷擾,沒有實質損失,但名譽聲望上的傷害,卻要慘重許多,以朝政大事,牟錢帛之利,還是用賭博的方式,明面上沒人敢說,背後的唾棄之聲,不絕於耳。
“傳旨給他……”武后話已出口,卻又停頓了下來,眼下之事,與以往不同,權策本身便是局人,讓他去料理,固然會有個稱心如意的結果,但卻難免招致物議,敲打他的意圖也將功虧一簣。
“罷了”武后拂拂衣袖,站起身來,來回踱步,搓了搓手指,下定了決心,沉聲道,“立即傳旨袁恕己,令他將唐休璟帶回,後續也由袁恕己妥善料理”
“奴婢遵旨”謝瑤環垂領命,又刻意停頓了一會兒,見武后沒有額外的吩咐,看了眼旁邊的滴漏,出聲提醒道,“陛下,只餘下不到兩個時辰便要破曉天明瞭,萬一袁尚書有所不利……可需要額外準備些手段,以備周全?”
“你照朕旨意辦事便可,休得多嘴多舌”武后呵斥兩聲,面上陰雲密佈。
“奴婢知罪”謝瑤環趕忙請罪,見武后不耐煩,快步退了出去。
武后緩緩裹緊了身上外袍,神情變幻,歸於一聲冷笑,“你倒是青出於藍了,朕還得謝你纔是”
牡丹園外,奉命而來的袁恕己,與火光一臉冷硬的唐休璟相對。
“袁尚書,同爲名教子弟,您何以教我?”唐休璟嘴角掀起一抹譏誚,將袁恕己當初激他的話,原樣奉還。
袁恕己深深躬身,施了重禮,“先生節操凜凜,我實敬重萬分,不敢以妄言有污先生之耳,只敢問一句,情勢延續,前路恐將難行,可有所託付,我必將竭盡所能,以償先生之願”
“呵呵,哈哈哈”唐休璟大笑三聲,一眼便可看穿袁恕己的意圖,哪裡是來勸退的,分明是怕自己不能堅持到底,端的可笑,平淡一笑,“尚書一番好意,下官心領了,下官爲人,坦坦蕩蕩,無憾無悔,並沒有可託付的”
袁恕己又是一揖,朝四周的各方勢力代表人物們點了點頭,匆忙離去。
“喔喔……”
雞鳴三聲,東方破曉。
後罩樓唯一的門戶,似是被人一腳踢開。
當先走出的,仍是月奴,與昨夜不同,她沒有再蒙面。
緊隨其後,是一身材豐盈,身量高挑的貴婦,月奴的蒙面紗巾,在她的臉上。
唐休璟還要說什麼,月奴高聲道,“太子妃殿下起駕回宮”
衆人鴉雀無聲。
眼睜睜看着韋氏大步邁開,登上門外放着的綠暱小轎,迤邐而去。
沒過多久,樑王武三思也出來了,隨便拱了拱手,翻身上了一匹棗紅馬,噠噠而去。
“入他孃親的……這,這這這……”張昌儀的酒意全都化作冷汗出了,囫圇話都說不出一句。
唐休璟冷哼一聲,團團拱手,“本官要奏疏彈劾,諸位作爲見證,也將在我奏疏提及,還望莫怪”
不待衆人反應,他已經邁開大步走遠,卻不是預先歉意招呼,只是通報一聲。
權竺朝着李尚隱拱拱手,含笑道,“今夜不巧,遇到些是非,算李尚書贏了,改日再戰”
李尚隱苦笑搖頭,“老夫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