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安樂公主府,正寢。
新的牌匾已經重新高懸,安樂公主李裹兒卻仍是臥牀不起。
她從未體會過人生如此之痛。
正門前的牌匾全實木打造,用的是整塊金絲楠木,這種木料堅實細密,耐腐防蟲,不易變形,千金難得,重量也頗爲可觀,加上上頭的塗漆和鏤刻金字,足有百餘斤,好在下落的過程中傾斜了一些,砸在了肩背上,要是直接拍在她頭頂上,怕是性命堪憂。
李裹兒咬着牙齒坐起身,牽動傷處,以她的堅忍心性,仍舊忍耐不住地嘶嘶倒吸涼氣,連聲shēn yín,痛不欲生。
“殿下……”影奴在旁邊,只敢虛虛牽引着她的玉手,不敢觸碰,垂首嚶嚶飲泣,心疼得淚眼迷離。
“嗯……查出了是誰麼?”李裹兒悶哼一聲,脊背上一片火辣辣的疼痛,額頭上沁出涔涔汗珠,眸中狠厲之色,將綺麗如畫的面孔,都帶得扭曲了。
“狄仁傑抓了將作監的工匠和冬官衙門的事務官,奴婢無法接觸到他們本人,便盤查了這些人的底細和人脈,發現有個線索指向原麟趾殿的一個內侍,不出意外的話,相王李旦應當脫不得干係”影奴咬牙切齒,恨不能咬下李旦一塊肉。
“是他?倒是執着,死咬着不放呢……呵呵,罷了罷了,這一遭是我漏算了,願賭服輸,這身傷,也怪不得誰”李裹兒卻出奇地平靜了下來,也是突然遭到發遣出宮,擾了她心神,只顧着謀劃苦肉計,博取眼球,避免被邊緣化,卻忘了提防身旁的餓狼。
“殿下,李旦的長子壽春王李成器,近來也跟李重福往來得熱絡,還張羅了些酸丁,在街頭巷尾給李重福洗刷污名,看樣子,是打定主意要與我們爲敵,該給他點顏色瞧瞧,爲殿下報仇”
“李旦名下的虞山軍,自打權相爺校閱後,分裂態勢加劇,敵對情緒濃重,向着他的還在下風,沾點兒火星子就會爆,不如設計一番,也讓他嚐嚐切膚之痛”
影奴恨意滔天,恨不能將虞山軍的炮彈全都引燃,將李旦炸個屍骨無存。
“是啊,他畢竟當了皇帝又當皇嗣,一直在京城,根底比我們埋得深……他名下有虞山軍,南衙軍衛,也殘餘了不少的死忠將士,朝中的豆盧欽望和袁恕己等人,都位居衝要……”李裹兒的方向卻像是有些偏了,給李旦長起了威風,眼中泛起異樣的亮光。
影奴不解地眨了眨還帶着淚花的眼睛,撅着嘴巴不服氣,“殿下,李旦再怎麼厲害,咱們也不用怕他,再說了,朝中有權相爺在,李旦也翻不起大浪來”
“要是我和李旦聯手呢?”李裹兒一問西來,震得影奴大驚失色,張口結舌。
“殿下,咱們,咱們不是和樑王殿下結盟了麼?他們兩家,能相容?”
李裹兒冷笑一聲,使勁兒拍了拍牀榻,不小心牽動了傷口,又是一陣劇痛,咬着牙,臉頰扭曲了許久,才抖着嘴脣緩過勁兒來。
“武三思,不足恃,首鼠兩端,居心叵測,說是結盟,轉過身便去找李重俊那奴兒討官,將武崇訓弄進東宮做了太子賓客,想的不外乎是左右逢源,佔盡東宮的便宜,他三心二意,我又豈會任他玩弄於股掌”
影奴聽了,雖也惱怒武三思,但對李旦的戒心更強,小心地道,“可是,可是李旦也不是善類,且近來行事,很是偏激,與他聯手,難保不爲所累,到時候,怕是後果難料”
“呵呵”李裹兒輕笑一聲,眼中異彩連連,“我要的,正是他這股子瘋勁兒,要是都風平浪靜,按部就班了,就該李重俊得意了,還有誰會記得我呢?”
“殿下……”影奴還待勸說。
李裹兒卻不聽了,“休要多言,我自有分寸,你且說說,這兩日,長安和洛陽,都有什麼消息傳出?”
“吐蕃貴女沒廬氏協爾去了定王府,與信陽王相會”
“狄仁傑請罪,獲陛下寬慰,不予責罰,這老倌兒也不知哪裡投了陛下緣法,查案也不盡心,中樞錢莊洛陽分號成立,他還有臉親自前去撐場,三不五時就要過問,本末倒置,真真老糊塗”
“呵呵”李裹兒聽了影奴夾帶着私貨點評的消息,津津有味,笑出聲來。
影奴紅了臉,不敢再造次,老實稟報道,“鴻臚寺卿甘元柬對權相爺處置論欽陵內附的方略有所不滿,朝野也有不少議論,說是權相爺懷有私心,有意攔阻甘元柬立功,將好好的內附,變成了逼反”
“嘁,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甘元柬也配”李裹兒嗤之以鼻,再是與權策道不同,她對他的胸襟氣度和爲國之心,從未有過絲毫懷疑,“還有麼?”
影奴點點頭,“天官衙門新科進士銓選任官之事,似是有所反覆,定王殿下一直在衙署斟酌此事,數日未歸”
“郢國公薛崇簡隨權相爺到了長安,便入了領軍衛軍營,權相爺對他期望不大,在營地左近,留了親信管事帶人候着,似是預備着隨時將他接回府”
“咯咯咯”李裹兒笑聲清脆,又牽動了傷處,“嘶嘶……大兄這哪裡是期望不大,這是鞭策崇簡呢,崇簡最是要臉面,見了這佈置,怕是無論如何都要堅持,死也不會做逃兵的”
影奴垂首不語,她甚少見公主笑得這般爛漫,她脫口而出的大兄,也極能說明問題,心下憂慮,若公主真與李旦纏結在一處,行事失了分寸節制,怕是芥蒂日深,再難與權相爺相見。
李裹兒笑過之後,猛地想起了什麼,“等等,你方纔說,武攸暨在重新斟酌銓選任官之事?”
影奴的思緒沒有她轉得快,愣了愣,才點頭道,“正是,聽聞定王這段時日一籌莫展”
李裹兒的面上飛上了一絲興奮,“哼哼,無往不利的權相爺,這一遭也吃癟了”
影奴不解,“權相爺在華清宮張羅如意小娘子的滿月禮,此事與他何干?”
李裹兒不答,權策攜天官衙門的銓選任官奏疏入長安,卻落得無聲無息,沒了下文,顯然這份奏疏沒有被武后認可,這一批新進士,大多屬於權策一黨,他們的前途陷入混沌,正是報復春闈一箭之仇的良機。
李裹兒閉着眼思慮半晌,終於將眼前的幾縷線索,整理清爽。
“影奴,你安排府中管事,去拜會相王,傳話給他,要是不想被狄仁傑糾纏,就將線索,儘可能留在將作監和冬官衙門,牽連越廣越好”
“派人去喚狄仁傑,我要見他”
。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