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聞喜縣公府。
聞喜縣公是裴行儉的封爵,因其功勳,長子裴延休不降等襲爵,仍爲縣公。
裴行儉在軍中卓有威信,提拔了不少名將,像程務挺、李多祚、黑齒常之等功勳宿將,都是裴行儉一手拔擢,裴延休蒙受父親餘蔭,在軍中穩步攀升,坐上了右豹韜衛大將軍之職。
詔令下達,裴延休將領軍出征,闔府上下,歡喜不已,尤其是裴府中的家將護衛,多有沙場老兵,早就在神都繁華地悶得淡出鳥來,能再上沙場,讓他們夭壽十年都幹。
遠行之前,府中安排了家宴,裴延休一家之外,還有他的兩個弟弟,裴慶遠和裴光庭。
宴席氣氛,並不太熱絡,主子們都不言不語,好在堂上有歌舞伎助興佐餐,讓這場家宴,不至於冷清。
根子還在裴行儉身上,三個兒子,有三個不同的母親,各有心結。
裴延休的母親是原配陸氏,享壽不長而早喪,裴慶遠是庶出,裴光庭的母親便是赫赫有名的華陽夫人庫狄氏,他是裴行儉的繼室夫人,是個西域胡人,曾一度在宮中行走,得武后青睞。
“光庭,你爲太子賓客,在東宮行走,可有所長進?”裴延休食慾不振,簡單用了些,便停杯投箸,接過侍女地上的手巾擦了擦嘴,開口問道。
他面容白淨狹長,鼻樑很長,脣邊留着一字髭鬚,雖稱不上俊秀,但有幾分儒雅。
旁邊的管事見機,揮揮手,堂中的下人和歌舞伎,潮水一般退了下去,只留下一些親近的侍女長隨伺候。
“尚好,有武崇訓在前頭,凡事輪不到小弟出頭,少言少動便可,只盼着兄長此番出征,凱旋而歸,中興家業,小弟便可安心做個紈絝米蟲”裴光庭沒了在武崇敏身邊時候的浪蕩隨性模樣,繃得很緊,面容冷峻,話語之中,有些夾qiāng帶棒。
裴延休聽了,神情絲毫不動,只是輕輕點頭,嘆息道,“我此次得以隨魏王出征,許是還沾了你的光,若不是你與信陽王走動密切,權相爺許是也想不到我這裡……其實,我早該想到,權相爺將九曲侯塞到我麾下,自然不會是無的放矢……”
裴光庭輕哼了一聲,絲毫不領情,“小弟可不敢當,權相爺也娶了個胡人做正妻,想必也入不得兄長的眼”
裴延休尷尬無比,端起茶盞,啜飲了一口茶水,他父親裴行儉續絃的時候,他才七八歲大,正是叛逆的年歲,受了母族衆人的攛掇,藉着庫狄氏的胡人身份,很是給了她一些難堪,兩廂關係冰涼。
裴光庭降生之後,庫狄氏受到武后寵愛,又有傳言說,裴行儉要廢長立幼,讓裴光庭繼承家業,裴延休少不得使了些手段,維護自身繼承人地位,矛盾日積月累,日益尖銳。
裴延休放下茶盞,很想像往常一樣,起身走人,但他知道這次不行,朝局險惡,他既是已經卷了進來,就不能不弄清形勢,沒着沒落做個睜眼瞎,太危險了。
沉默片刻,沉聲道,“光庭,對母親不敬,說到哪裡,都是兄長的過錯,然而,逝者已矣,你我都是河東裴氏嫡傳子孫,關鍵時刻,總要勠力同心,才能光大家聲”
“呵,過錯,你是一家之主,哪裡會有過錯……”裴光庭搖了搖頭,嗤之以鼻,嚴肅盯着他,一字一頓地道,“你也不必拿大帽子壓我,有什麼吩咐,道來便是,只要不有違朋友之義,我可以考慮幫你”
裴延休深吸一口氣,“近段時日,權相爺或者信陽王可對你有所暗示?”
裴光庭思索了片刻,搖頭,正色道,“並沒有,兄長許是誤會了,此事當與我沒有干係”
裴延休勉強扯了扯嘴角,眉頭深深皺了起來,他自己有幾斤幾兩,他很清楚,若不是父親廕庇,絕不可能有現在的高位,即便靠着父蔭,他的官位也差不多到頭了,說有人惜才,有人認爲他奇貨可居,他是不信的。
“罷了,聽天由命吧”裴延休無奈,也沒了談興,拂袖起身。
袍袖揮舞,卻正好打到身後侍女捧着的漆盤。
“咣噹”
“嗤嗤……”
漆盤上的一盅鹿血羹打翻在地,血紅色的羹湯灑落在地板上,像是突然倒入沸騰的滾油一樣,劇烈反應起來,灰白的泡沫四下蔓延,發出嗤嗤的響聲。
像是催命一般。
裴延休驀地擰身回頭,盯着地面上的異變,臉色又是猙獰,又是恐懼。
他每日餐後,都會服食一盅鹿血羹,雷打不動,要不是今日心事重重,他怕是已經死硬了。
管事大駭,厲聲喚來了護衛家丁,將那侍女拖下去盤查。
“誰?誰要我死?”裴延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裴慶遠是個膽小怕事的,一直沉默不開口,見此異狀,忙不迭告辭離去。
裴光庭坐在原位不動,突兀開言,“要你死的,定是不想你出征立功的,你好生想想,可得罪了誰家?”
裴延休沉思良久,突地雙目圓睜,他的上司,左豹韜衛大將軍,日前曾向他炫耀,說要出征,他也好生恭賀了一番,詔旨下達,出征的卻是他自己,左豹韜衛大將軍顏面掃地,這兩日籌備出征事宜,沒少皮裡陽秋,與他爲難。
再想深一層,左豹韜衛大將軍,那可是衆所周知的相王黨羽。
“主人,那賤婢不知詳情,只供出個外管事,那賊廝鳥已經潛逃”
“哪個外管事?”
“替府中打理神都苑人情往來的,還捲了不少的錢帛……”
“不必多說了,退下”
裴延休雙手蒙臉,聲音陰冷,如同來自九幽地獄,“光庭啊,兄長求你了,爲我約見信陽王”
裴光庭嗯了一聲。
定王府,武崇敏的院落。
武崇敏聽了咒日的回報,含笑點頭,“如此一來,就看這裴延休識不識趣了”
咒日遲疑片刻,問道,“主人只說讓您暗示裴光庭,籠絡裴延休,如此行事,可妥當?”
“大兄多慮了,裴延休比咱們更着急,與其籠絡他,不如讓他來求咱們,還能省下不少功夫”武崇敏說得堅定,頗有主見。
咒日不再多言,緩步退了出去,站在門前,擡頭看了看天,露出個笑臉,不枉了主人的教導,獨當一面,長大了。
室內,武崇敏抱着茶盞,凝眉思索,大兄那邊,輕輕巧巧便將武延暉塞入了東宮,他這裡,將閻則先弄進來的籌劃,可還沒有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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