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陽山,焰火軍營地。
徐慧連夜兼程,快馬加鞭而來,趕到的時候,已經是夜幕四合。
她身上有旨意,也有告身信物,她的隨從,甚至搬出了皇帝陛下的欽命。
然而,她還是沒能進入焰火軍大營。
“爾等恪守軍紀,法不容情,令人感佩,只是如此阻撓上差,半分不留體面,不怕給權相爺招禍麼?”
徐慧饒有興致地問道。
權策的大名,如雷貫耳,大週中樞地方,但凡上得檯面的人,無不對他的崛起事蹟耳熟能詳,有的虔誠歸心,有的仰慕,有的敬畏,也許有的是敢怒不敢言,有一點可以確定,沒有一人能無動於衷。
徐慧容貌才學,都是平平無奇,是個不起眼的。
她長於上陽宮掖庭,在武周革命之後,纔到武后身邊行走效力,那時,權策已是武后的寵臣,只能遠遠瞧着他立功受賞,在血腥搏殺中步步高昇,未曾見過他落魄兇險的時候。
只不過,她見多了各色權貴要人,對權策,只是好奇他的年輕和常勝不敗,間或對武后和他的親密曖昧有些偷偷地揣測,並無太多感觸。
她對文字也只是粗通,並不擅長,權策叱吒文壇的詩詞,並不能對她有多少衝擊,倒是對他的俗曲頗爲青睞,只不過,權策的五首俗曲各有表徵,是某些女子的專屬,卻不是她能隨時哼哼兩句的,頗爲遺憾。
直到她突然得到武后重用,做了梅花內衛的新任統領,接觸的信息多了些,在大量的文牘存檔和下屬的言傳中,纔對權策這個名字,有了更真實的認識。
滔天的氣勢撲面而來,令她肅然起敬,高山仰止。
無論明裡暗裡,都是個幾乎能與皇帝陛下分庭抗禮的人吶。
大營前帶隊值守的焰火軍校尉,聽得徐慧若有所指的質問,非但沒有軟下去,反倒更加強硬起來,滿臉都是兇戾之氣,“貴人既是曉得我等遵循軍紀行事,便不當刻意爲難,血口噴人,攀誣權相爺,謹防着給自己招禍纔對”
徐慧左看看,右看看,見四下裡的守衛都與這校尉差不多,橫眉立目,很是不善。
“呵呵,行了,我等真是奉了聖命而來,有十萬火急的要事,要面見權相爺”徐慧換了副笑吟吟的面孔,大大的杏眼靈動起來,方纔的盛氣凌人登時不見,變得和藹可親,“你們既是有一顆赤膽忠心,自也不願誤了權相爺大事,是麼?”
值守校尉瞪了她一眼,冷哼一聲,禮儀不缺,“貴人稍待,我這便入內請示”
臨走之前,不經意地擺了擺手,衆多守衛變換了陣型,從方纔的正面對壘,變成了包圍。
“噗嗤……”徐慧搖頭晃腦,不在意地笑了起來。
她雖接觸樞機,爲武后辦理陰私差事,但並不是典型的政治人物,或者說,與年齡和外在模樣不相稱,她將有些事看得分外透徹。
在那些人眼中,政治利益、體面尊嚴和立場傾向,都是致命的東西,爲此不惜血雨腥風,就像狄仁傑在神都搞的暗流大清洗一樣。
在她這裡,這些都不過是浮雲一般,並不值得太過在意,只要事情辦妥,能給武后交差便好,絕不會多事,不會籠絡誰,也不會針對誰。
狄仁傑在神都的異動,早有消息傳到她手中,她擱置一旁,權當不曉得,並沒有主動向武后稟報,梅花內衛還在重建之中,有所疏漏都是正常的,何必多生枝節?
要是武后認爲她辦事不利,卸了她的差事,那纔是最好。
她一個宮禁女子,安安穩穩,磋磨時日,到齡出宮便好,要那麼大的權勢光環來幹嘛?
像上官婉兒那樣,威風八面,觸角深遠,萬衆吹捧,衆星拱月,又如何,不還是奴婢麼?
她纔不以爲然。
“嘖嘖”說起來,徐慧倒是對以挑釁的方式叛離宮禁的謝瑤環頗有些敬意,這等膽魄和決絕,令人心生嚮往。
只是不知,她的下場如何?
“但願平安吧”
徐慧微微晃着頭,送出了自己的祝福。
殊不知,她祝福的人,正在高高的瞭望塔樓上,俯視着她。
謝瑤環眉頭是蹙着的,“這新任的梅花內衛統領,瞧着,有些單純啊”
權策冷不丁聽到她的點評,懵了好一會兒,失聲輕笑,“呵呵,人不可貌相,能得陛下信重,必有過人之處,今日三日大限,她星夜而來,想必與長安的三樁案子有關,我且去見見他”
謝瑤環轉過身,素手微擡,爲他理了理衣襟,咬着嘴脣,羞澀地將他的衣領扯起來了一些,遮掩脖頸上紫紅的吻痕,溫柔地道,“去吧,我先走了,安西軍的兩千餘老卒將要回來,我的人手已經安插進去了,還有些掃尾關節之事要做,去北塞的事,郎君可莫要忘了”
權策握住她的手,細細摩挲片刻,點點頭,“你安心,我心中有數,只是,苦了你了”
“咯咯,郎君說的傻話”謝瑤環輕聲嬌嗔,雙手反握住他,俏臉湊上前來,朱脣在他臉頰上碰了碰,“爲郎君奔走,赴湯蹈火,奴奴甘之如飴”
“主人,奴婢告退”謝瑤環帶着一陣香風離去,花奴落在後頭,屈膝行了一禮。
權策點了點頭,“你也保重,代我看顧她”
花奴眼中星星點點,重重點頭,快步跟了上去。
權策在塔樓上頭呆立了片刻,才緩步返回中軍帳。
徐慧已經被迎了進來,在裡頭等着他。
“權相爺的待客之道,卻是新鮮了,竟然讓客人等主人”徐慧見權策邁步進來,也不客套,張口便是一通不滿。
權策心緒不佳,沒有搭理她,揹着手緩步上前,在主位坐定,“徐娘子遠來辛苦,不妨有話直說,陛下有何吩咐?”
徐慧氣息一滯,即便是性情開朗,也不免有些氣鼓鼓,針鋒相對,“那好,我要宣旨,權相爺不來行禮麼?”
權策啞然失笑,站起身,微微躬身。
“陛下有旨,令權策速速返回驪山”徐慧拖着長音,念得極其緩慢,眉頭高高挑着,很有幾分孩子氣。
“臣遵旨”權策頗覺荒唐,有些進退失據。
如此看來,謝瑤環的單純評語,不僅沒錯,還有些輕了。
武后用這樣的爛漫少女做梅花內衛統領,是想不開了?
莫不是因爲謝瑤環叛出,便走了極端,用了個性情迥異的?
大帳中的薛崇簡和狄光遠,也是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