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雲州境內,楊天保率領車隊穿過長城,出塞的心情,瞬間就被眼前的景象給破壞了。土地龜裂,禾苗焦枯,無數農民蓬頭垢面,瘦得皮包骨的在這片土地上游蕩,瘋狂地尋找着一切能吃的東西,不時有人倒斃在路邊。
在一些縣城裡公然開起了人口販賣市場,很多孩子神情麻的上一根草骨,站在街邊,富戶圍着他們打轉,挑挑揀揀的,像挑選牲口一樣。有不少農民盯上了車隊,眼冒綠光的跟在車隊後面,夜裡等大家宿營的時候,他們就在營地周圍打轉,看能不能找到機會偷點什麼,即便是唐騎的士兵手中鋒利無比的橫刀,也無法讓他們害怕,餓瘋了,都餓瘋了!
楊天保心情沉重:“怎麼會弄成這樣?不小心我還以爲是進了地獄了!”
薛仁貴嘆息:“還不是天災給鬧的?這裡本來就缺水,老天不長眼,一連幾年,年年大旱,滴雨不下,莊稼都枯死乾淨了,老百姓自然就流離失所,餓蜉遍野了!”
??楊天保搖頭:“不對!雖然天是沒怎麼下雨了,但是我看到,很多河的河裡並不是沒有水,只是水位下降了一些而已,完全足夠澆灌莊稼的!”
薛仁貴苦笑:“河裡是有水沒錯,但是水位那麼低,沒辦法引水出渠,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它流走。除了大戶人家,又有誰有那個能耐靠肩膀挑水,澆灌幾十畝田的?”
楊天保說:“他們可以修大壩攔住河水,他們可以造水車將水提上去……”說到這裡,楊天保愣住了一羣老百姓,哪有這樣的財力。
楊天保道:“官府呢?他們是沒有,但是官府總該有吧?鄉紳們總該有吧?總得做點什麼,不然大家只能一塊完蛋的!”
“總管忘記了,這裡是河北屬於河北。”
河北,楊天保徹底無語了。河北,屬於大唐的一塊傷心之地,這是天下最傷心的地方之一。
當初楊廣東征高句麗,河北屬於徵兆最嚴重的地方,這裡的百姓活不下去,紛紛揭杆而起,特別是竇建德率領河北人東征西討,在隋末成了最有實力問鼎天下的諸侯之一。
三十九州之地,轄民五百餘萬,擁有盛兵三十餘萬,關鍵是河北對朝廷並沒有太多忠誠和敬畏,在竇建德死後,河北三十九州又隨劉黑闥造反。
其實,朝廷也不是不作爲,只是無力而爲。從李唐立國,幾乎年年都在打仗,耗費頗巨,關鍵是,除了關中,其他地方的糧草,根本就沒有辦法運過去。
巴蜀天府之國,雖然年年豐收,糧食比關中還賤,鬥米不過三文錢,可是關鍵是運不出去。而世族門閥和地方豪強,在數次兵災戰禍,又損失殆盡。
朝廷無力救援,他們也無力自求,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只能聽天由命。
關鍵是唐代的時候受災,與後世的災情完全不同。
首先是種子,古代農民播下的大多都是自己留的種子,這一代代下來,早就退化了,既不抗旱又不抗澇,產量還低得嚇人。其次是水利工程,現代水利工程發達,用水泥修成的水渠差不多普及到村了,天旱了就用抽水機把河裡的水抽上來,一樣能夠灌溉,可是古代不行,古代沒有這樣的技術,幾個月不下雨,河水水位下降,沒法引水出渠,農民就該餓肚子了;最後,朝廷財政崩潰,官吏不作爲。
即使明朝小冰河時期的自然災害,如果放在後世,那能算個屁?先說洪澇災害,再大的洪災能大得過九八洪水?再大的旱情能旱過甘肅?
楊天保想不通。
就算官府沒有錢,可是像當初自己在雲州一樣,組織百姓自力更生,怎麼也比這樣聽天由命強吧?
“代州刺史真是該殺!”
終於,楊天保弄清楚這個代州刺史是誰了,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有記載的狀元孫伏伽。
在隋朝的時候,擔任萬年縣法曹,後來降唐,在武德五年科舉甲榜第一名狀元及第,在貞觀元年與戴胄同爲大理寺少卿(最高法院副院長,常設二人)。不過在貞觀五年,因爲判錯了案子,被御史大夫、太子少傅蕭時文彈劾,成爲代州刺史部下轄的沮洳縣縣令。
很多人以爲,科舉出來的都是人才,其實這是先入爲主的觀念,孫伏伽與戴胄一樣,都是精通律法,對於庶務不甚精通。
可是世族門閥的子弟,他們從小開始培養爲官員,爲了避免他們爲下面的小吏當成傻子耍,所以,各種庶務,他們都會接觸。而這些寒門子弟的官員,哪裡懂得這些?
楊天保雖然是雲州總管,管不到這裡,如果他是代州總管,第一個先拿狀元公開刀,這樣的人當牧民官,純粹是害民,他或許不會貪污,卻只會怠政。
抵達沮洳縣時候,孫伏伽居然派出人過來宴請楊天保等人過來飲宴。
楊天保畢竟作爲使者,代表朝廷,孫伏伽也非常盡心盡力,十數名瘦得皮包骨頭的侍女過來侍候,而酒菜擺上來之後,楊天保相當失望。
菜都是魚,兩條插在一盆煮蠶豆裡的羊腿算是最誘人的一道菜了;至於酒,都渾濁得不像話,還隱隱透着一股餿味!就這樣的酒還少得可憐,真夠悲催的。
孫伏伽舔了舔嘴脣,下齶喉結一起蠕動起來,眼睛冒出油綠油綠的光芒。至於過來陪同的縣尉、主薄也都哈喇子流出來,非常丟人。
楊天保舔了舔嘴脣,他根本就找不到什麼可以吃的。
孫伏伽還非常熱情的讓楊天保等人落座,對楊天保道:“沮洳物資奇缺,拿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來招待楊使君,委屈楊使君了。”
他還熱情的用筷子挾起一條瘦巴巴的羊腿放到楊天保的盤子裡,又把另一條羊腿分爲幾分,其他人一人一份。
羊腿就那麼點肉,這一分,也就勉強夠一人一口了。
分到羊肉的官員連聲道謝,孫伏伽又讓侍女把酒斟滿,舉起杯來,道:“楊使君……”
不等孫伏伽說完,楊天保鼓着嘴放下酒杯,“噗”的一聲將酒全給噴了出來,破口大罵:“又酸又餿,真他媽難喝!”
衆官員愣了一下,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哪怕這酒不是好酒,這麼直接吐出來也太不給面子了吧!
楊天保走到孫伏伽面前,一臉認真的道:“本總管還有要事,就不在沮洳縣停留了,孫縣令,聽說你審案子是一把好手,說到這治理州縣……”
孫伏伽被貶官,內心沒有優勢,更何況如果不是楊師道可憐他,他應該是貶爲庶民,好不容易混成官身,再打回原型,他不如跳河自殺。
哪怕楊天保對他不客氣,他也沒有表露出來。
形勢逼人強,他如果還是以前的孫伏伽,他就不會淪落在到現在的局面了,作爲一個法官,如果像戴胄一樣,鐵面無私,誰也挑不出錯失,他不僅不會被免官,反而會青雲直上。
戴胄和他一樣起點,如今戴胄是參預朝政,堂堂宰相,他反而成爲七品縣令。
楊天保嘆了口氣道:“你去雲州看看,不知道怎麼做,那就可以學!”
離開沮洳縣,楊天保沒做停留,他繼續北上,進入草原,草原因爲乾旱,牧草得知非常矮小,被牛羊啃食過後的草原,幾乎露出地表,乾裂土地彷彿裂開大嘴,嘲笑着肆無忌憚的人們。
越是靠近長城,這裡本來是肥沃的草原,可是現在卻是一片狼藉。
楊天保的車隊,吸引了大量的牧民前來窺視,好在大唐剛剛打下來的威名,讓他們只是垂涎,而不敢伸出爪子。
當楊天保所部抵達陰山摩天嶺的時候,這裡的情況稍稍好一些。這裡是通向土默川的道路之一,雖然沒有官府治理,這裡卻由於地處塞外,慢慢形成了一個由唐人商賈和牧民自發而成的草市集。
距離草市集越來越近,人煙的氣息越來越濃重。周圍部落前來交易的人們,還有商賈,用土圍子支撐起來的各式店鋪,做苦力的民夫,前來購買胭脂水粉的突厥各部貴婦,各種吆喝聲,騾馬的叫喚聲,此起陂伏,好不熱鬧。
薛仁貴驚訝的笑道:“這裡好熱鬧啊!”
“這是當然!”
楊天保也在感嘆,唐朝的運氣實在太好了,由於連年乾旱,頡利爲了保持對唐朝的絕對壓力,不惜橫徵暴斂,對各部瘋狂壓榨。
現在他們投靠大唐以後,雖然朝廷沒有錢糧賑濟災民,但是也沒有人來剝削他們,雖然日子苦,比以前繳納的羊腿稅要好過多了。
這個草市非常發達,一匹瘦弱的羊,可以換五斗糧。雖然羊肉好吃,可是一隻瘦羊,怎麼也沒有五斗糧扛餓。
這些前來交易的用價值幾十錢糧食換一隻羊,他們感覺賺大了。
而牧民感覺用原來一隻肥羊才能換到的糧食,他們也感覺賺大了。
雙方都感覺自己賺錢了,而對方是傻子,所以這就叫雙贏。
看着楊天保過來,一名明顯是牧民裝扮的人湊過來道:“這裡不太平,你們要小心一點!”
“我這把刀可不是吃素的!”
楊天保非常輕鬆的拍拍自己腰間的橫刀,一臉微笑道。
“還是小心點好!”
那名牧民耐心的勸道:“你們人少,貨物又多,雙拳難敵四手,好虎架不住狼多!鐵勒人最近準備造反,你們最好不要往前走了!”
楊天保詫異的望着這名牧民,臉色緩緩冷了下來:“你是誰?”
“一個好心人!”
牧民正準備趁機溜走,薛仁貴手中的鞭子一甩,直接繞在這名牧民的腿上,用力一拽,那名牧民摔了一個滾地葫蘆。
“回紇?”
楊天保望着那名牧民道:“你是回紇人?”